尹其怀这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饭桌上炸开。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那几个喝得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全都停下了筷子,酒意醒了大半。
二狗子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巴微微张着。
翠花心头一紧,手心里全是冷汗。
这可是要命的问题!
柳树湾,明面上还是“国”字头的天下。孙大成是什么人?是从“国”字头的军队里跑出来的!
这个问题,往左答是死,往右答也是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孙大成的脸上,像是要在他那张古铜色的脸上,看出花来。
孙大成却像是没感觉到这要命的安静。
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嘴里的饭菜。
一口,又一口。
他把嘴里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才缓缓抬起头,迎上尹其怀那双探究的老眼。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秋虫的叫声。
良久,孙大成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平静地开了口。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头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尹叔。”
“你心里想的是谁赢,那最后,就是谁赢。”
话音落下。
满屋死寂。
尹其怀愣住了。
另外三个老头子也愣住了。
他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条,在土里刨食,也见惯了人情世故。这话里的弯弯绕绕,他们一咂摸,就品出味来了。
这后生,是在说,老百姓心里向着谁,谁就能得天下!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既没有说是姓“共”,也没有说是姓“国”,可那意思,却比什么都明白!
尹其怀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他越看孙大成,越觉得顺眼。
这后生,不光有力气,有膀子,还有脑子!
他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小闺女,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
尹其怀的心,一下子就活泛了起来。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尹其怀一拍大腿,率先打破了僵局,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来来来,大成,吃菜!吃菜!”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几个老头子看孙大成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一开始的畏惧,到后来的佩服,现在,是打心眼里的看重!
只有二狗子,还愣在那儿,没想明白这话里的门道。
翠花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了回去。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沉稳吃饭的孙大成,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饭桌上的气氛,比刚才更热烈了。
尹其怀端起酒碗,又敬了孙大成一碗。
酒过三巡,尹其怀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放下碗,清了清嗓子,一副大家长的派头。
“大成啊,今天辛苦你了。明天你跟我去村东头老刘家,他家的谷子也该打了。”
他这是要把孙大成这个壮劳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以后村里谁家用人,都得先通过他尹其怀。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一个瘦小的老头,眼珠子一转,立马就开了口。
这老头是老三,家里也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我说老尹,你这话就不对了!”
老三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大成这么大的力气,干活又快又好,怎么能光混顿饭吃?”
“依我看,不能白干!干一天活,除了管饭,怎么着也得给点谷子当工钱!不然以后大成拿什么过日子?”
这话,是说给孙大成听的。
也是在明着跟尹其怀叫板。
尹其怀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这个老三,是想挖他的墙角!
他心里不悦,嘴上却笑呵呵的。
“看你说的,我能亏待了大成?工钱肯定是要给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住的地方!”
尹其怀扭头看向孙大成,语气变得格外亲热。
“大成啊,你那老房子塌了,总不能一直没个窝。等这秋收忙完了,叔叫上几个人,帮你把房子重新修起来!这可比几斗谷子实在多了!”
修房子!
这可是个大人情!
老三一听,顿时急了。
房子修好了,那不就成了你尹其怀的人了?到时候提亲,他还有什么机会?
“修房子是该修!可修好了,空荡荡的能住人吗?”
老三急赤白脸地站了起来,指着尹其怀。
“你光管修,里面的家伙什呢?锅碗瓢盆,桌子板凳,还有那床上的被子褥子,你管吗?”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着孙大成大声说道。
“大成!你别听他的!修房子的事,大家都能搭把手!但过日子的东西,三叔给你置办!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的!”
“你个老东西,安的什么心!”尹其怀也火了,站了起来。
“你才安的什么心!想用修房子就得个便宜女婿?做梦!”
“总比你画大饼强!”
这顿饭,是吃不安生了。
两个老头子,为了争一个未来的女婿,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
另外两个老头,则是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地添油加醋,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哎哟,几位大爷叔叔,这是干什么呀!”
翠花连忙站起来打圆场。
“都是为了大成好,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二狗子也跟着站起来,瘸着腿,一晃一晃地劝。
“是啊,是啊,都消消气,喝酒,喝酒。”
他嘴上劝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终于放心了。
原来不止他婆娘一个惦记着孙大成,这村里想招孙大成当女婿的老头子,都快打起来了。
这么多人盯着,他翠花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了。
他安全了。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孙大成,放下了碗筷。
屋子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他。
孙大成站起身,他个子太高,屋子都显得有些矮。
他先是对着翠花和二狗子点了点头。
“嫂子,二狗哥,这顿饭,我记下了。”
然后,他转向尹其怀和老三,表情很认真。
“尹叔,三叔,你们的好意,我也心领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
“但我孙大成,有手有脚,还干得动活,不需要别人接济。”
“房子,我自己修。”
“东西,我自己置办。”
这话一出口,尹其怀和老三都愣住了。
孙大成继续说道:“秋收帮忙,我愿意去。一来,我得吃饭,填饱肚子。二来,我也想攒点粮食,好过冬。”
“我的要求不高。干一天活,管饭。再按力气,给我几斗谷子当工钱。”
“这样,成不成?”
他这话,把尹其怀和老三的意见,都给综合了进去。
既要了尹其怀说的“干活”,也要了老三说的“工钱”。
谁的面子都给了,但谁的人情,他也不欠。
尹其怀和老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佩服。
这后生,不简单!
“成!就这么办!”尹其怀第一个点头。
“我也没意见!”老三也跟着说道。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孙大成几句话给平息了。
饭毕,四个老头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孙大成却没有歇着。
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把二狗子用旧了的铁锹。
“二狗哥,这铁锹,借我用用。”
二狗子愣了一下,“你要干啥去?”
“回家,把塌了的屋子清一清。”
说完,孙大成扛着铁锹,就走进了夜色里。
翠花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里有些不忍。
这人是铁打的吗?
从早干到晚,累成那样,一口气都不歇。
“让他歇一晚吧,明天再弄也不迟啊。”她忍不住对二狗子说。
她想去叫孙大成回来,起码烧锅热水,让他洗个澡,解解乏。
可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二狗子一把拽了回去。
“你干啥去!”
二狗子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让他自己弄去!你别管!”
他可不想孙大成在自己家里洗澡,更不想让他跟翠花多说一句话。
翠花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看着二狗子那张充满戒备和嫉妒的脸,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冷了下去。
她没再说话,默默地回屋收拾碗筷。
……
孙大成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柳树湾。
尤其是他一个人干了两天活,还把两个老头子为抢他当女婿差点打起来的事,更是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奇闻。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村长耳朵里。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实人,一听孙大成是逃兵,吓得脸都白了。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要是被上面知道了,他这个村长也脱不了干系!
他不敢耽搁,连夜就提着一盏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黄仁贵家跑去。
黄仁贵是柳树湾唯一的地主。
村长跑到黄家大院门口,气喘吁吁地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个家丁。
“黄老爷睡下了吗?我有要紧事禀报!”
很快,穿着一身绸衫的黄仁贵,打着哈欠从里屋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火急火燎的?”
村长被让进堂屋,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把孙大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黄老爷,您说这可怎么办?他是个逃兵啊!这事要是瞒不住,咱们全村都得跟着遭殃!依我看,还是赶紧上报吧!”
黄仁贵听完,原本还有些睡意的脸,瞬间清醒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他虽然是地主,但不是那种鱼肉乡里的恶霸。相反,他读过几年书,脑子比村长活络得多。
他停下脚步,看着一脸焦急的村长。
“上报?上报了然后呢?”
村长一愣,“然后……然后就让上面的人把他抓走啊。”
“抓走?”黄仁贵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逃兵是什么罪?抓回去,就是一枪子的事!”
“你这是要孙大成的命!”
村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黄仁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景!兵荒马乱的,村里的青壮年,死的死,逃的逃,还剩下几个能下地的?”
“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个,还是个能顶一头牛使的壮劳力,你倒好,要把他送回去杀头?”
“眼下是什么时候?是秋收!家家户户都缺人手!他回来了,对咱们村是好事!”
“再说了,他爹当年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才跑回来,咱们不能这么没良心!”
村长被黄仁贵一席话说得满头大汗,心里那点上报的想法,早就烟消云散了。
“黄老爷说的是,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行了,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谁也别说。就当不知道他是逃兵,让他安生在村里待着吧。”黄仁贵摆了摆手。
村长连连点头,擦着汗走了。
堂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就在这时,堂屋侧面通往后院的珠帘,轻轻晃动了一下。
一道窈窕的身影,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是黄仁贵的儿媳妇,王玉霞。
她今年三十岁,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一身合身的素色旗袍,衬得身段凹凸有致。若不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定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
可惜,她是个寡妇。
男人几年前被抓壮丁死在了外面,唯一的女儿,也在三岁那年得急病夭折了。
从那以后,她就守了活寡,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刚才村长和公公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孙大成……
那个能一个人干两天活的男人……
那个让两个老头子争破头的男人……
王玉霞站在原地,那双死水一般沉寂了多年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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