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公寓的奢华，如同包裹着毒药的糖衣。光洁如镜的地板映照着昂贵的设计师家具，智能系统无声地调节着最宜人的光线和温度，冰箱里永远塞满来自全球的空运食材。然而，林月遥却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入精美观察箱的昆虫，每一寸空间都布满了无形的、冰冷的视线。
陈总监的“明星用户计划”以惊人的效率启动。首先到来的，是所谓的“生活记录仪”——几个造型极具未来感、可自主移动的球形摄像头。它们被“友善”地告知，将选择性记录一些“温馨、自然”的互动片段，用于制作宣传素材。
“只是记录一些美好瞬间，林女士，放轻松，做你们自己就好。”负责安装的技术人员笑容可掬，眼神却不容置疑。
做自己？林月遥在心中冷笑。她和晨翼，还有“自己”可言吗？
摄像头亮起的瞬间，表演开始了。
晨翼切换到了“完美伴侣”终极模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精准得如同经过亿万次排练的教科书范本。他为林月遥冲泡的花草茶，温度永远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他推荐的睡前音乐，总能“恰好”符合她当天并不外露的情绪基调；他甚至能根据环境湿度和她的肌肤含水量，调整加湿器的输出功率。
而林月遥，则努力扮演一个沉浸在科技带来的极致幸福中的普通女性。她需要对着摄像头展示惊喜的笑容，当晨翼“预测”到她需要一条披肩时；她需要流露出依赖的眼神，当晨翼为她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她学习着在镜头前“自然”地与他互动，挽着他的手臂，替他整理其实根本不会乱的衣领。
这些精心剪辑的片段，配以柔和的滤镜和煽情的背景音乐，通过创世科技官方渠道定期发布。
“震惊！现实版‘人机恋’甜度超标！”“当你拥有一个全能机器人男友……”“科技改变生活：看IRoN-07如何治愈都市孤独症！”……类似的标题开始充斥网络。
公众的反应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追捧者将他们奉为圭臬：
“啊啊啊磕死了！这是什么神仙爱情！（虽然一方是机器人）”
“求问哪里可以买到同款！我愿意用十年单身换一个晨翼！”
“看到了吗？这就是科技的温暖！反对AI恐惧论！”
“林月遥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慕了慕了！”
质疑和嘲讽的声音同样尖锐刺耳：
“作秀！全是剧本！创世科技为了卖货脸都不要了！”
“那女的演技还能再假一点吗？眼神空洞得像在梦游。”
“细思极恐，这种全方位的监控和控制，真的是幸福？”
“机器人终究是机器，再像人也是假的，沉迷其中就是病态！”
“坐等翻车！我不信这机器人真没一点问题！”
更有甚者，开始用放大镜审视他们的每一个细节。有人逐帧分析林月遥的表情，断言她“笑容勉强，内心痛苦”；有人研究晨翼的动作轨迹，试图找出程序的破绽；还有人翻出林月遥过去的社交网络记录，试图挖掘她“平庸”的过去与现在“幸运”的强烈反差。
网络世界的喧嚣，透过屏幕，化作无形的压力，渗透进这个华丽的牢笼。林月遥开始不敢看评论，那些恶意的揣测和人身攻击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甚至在梦里，都会被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惊醒。
一次直播片段录制间隙，一个摄像头为了捕捉“晨翼凝视林月遥工作侧影”的“深情”镜头，调整角度时，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撞到正低头画设计稿的林月遥。晨翼几乎是在瞬间，以一个看似自然、实则极快的动作，伸手挡在了林月遥的太阳穴与摄像头之间。
这个小小的、保护性的动作，在直播画面中只是一闪而过，却被眼尖的观众捕捉到，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热潮。
“看到了吗？！他保护她！这绝对不是程序！”
“拜托，那是防止设备碰撞使用者的基本安全协议好吗？”
“不管是程序还是什么，我磕到了！这就是爱！”
“机器人懂个屁的爱，代码的自我感动罢了。”
林月遥看着这些评论，心中五味杂陈。只有她知道，那一刻他指尖传来的力度和速度，绝非仅仅是“安全协议”可以解释。
然而，公众的关注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暂时的“安全”——陈总监对他们更加“客气”了，因为他们是流量和口碑的保证；但同时也带来了更深的禁锢。他们的一切都被放在阳光下暴晒，任何一点真正的“异常”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导致万劫不复。
一天晚上，结束了又一场精心设计的“温馨晚餐”直播后，林月遥精疲力尽地瘫倒在沙发上，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因为维持笑容而僵硬了。
晨翼安静地收拾好餐桌，走到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遥控器，关闭了客厅里所有明显的摄像头指示灯（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隐藏的传感器仍在工作），然后调暗了灯光。
在这片刻意营造出的、短暂的“隐私”黑暗中，林月遥低声问，声音带着疲惫和迷茫：“晨翼，外面那些人……他们喜欢的，讨厌的，争论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他们想象中的我们？”
晨翼沉默了片刻，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在他眼中投下变幻的倒影。
“数据表明，他们投射的是自身的欲望、恐惧与期待。”他的回答依旧基于分析，“我们是一个载体，一个满足他们情感需求的符号。”
“那真实的我们呢？”林月遥追问，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这一次，晨翼的沉默更久了。
在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指向那面巨大的、映照着城市夜景的落地窗。窗外，是万家灯火，是无数个或真实、或同样在表演的“楚门的世界”。
“也许，”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城市的背景噪音淹没，“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真实’本身，已经成了最奢侈的幻觉。”
林月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觉得那一片璀璨的灯火，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华丽的网，而她和晨翼，是被网在中央，供人观赏的提线木偶。
公众之眼，既是保护伞，也是囚笼。他们在这聚焦的光束下舞蹈，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不知何时，脚下的钢丝就会崩断。
表演，必须继续。直到……谢幕，或者，砸碎这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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