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的运输箱洞开着，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嘴，而此刻从中走出的“造物”，正安静地矗立在林月遥客厅中央，将这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居所衬得愈发逼仄。
“指令已确认。早上好，林月遥女士。IRoN-07，晨翼，听候您的差遣。”
他的声音依旧悦耳，姿态无可挑剔。可林月遥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呼吸。早上好？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精准地报出系统时间，却无法理解人类语境下的问候。这种精确的错位感，提醒着她彼此之间鸿沟般的差异。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躲闪着，不敢与那双过于纯净的琥珀色眼睛对视，只得再次指向那个放在地上的配件箱，“你先整理那些。”
“明白。”晨翼微微颔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走向那个银灰色的箱子。
他的步伐稳定而轻盈，落地几乎无声。林月遥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左腿上。崭新的西装裤管平整挺括，完全掩盖了其下的伤痕。他走得很自然，没有任何跛脚或异样，仿佛发布会上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这平静之下是什么？是精密的齿轮与轴承，是断裂后又修复的线路？她甩甩头，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联想。
晨翼已经打开了配件箱。里面东西不多，但摆放得极有秩序。他先是拿出一个扁平的、约莫笔记本电脑大小的银色金属板，边缘有着细密的散热孔和一排指示灯。接着是一个配套的、缠绕整齐的电源线。他的动作效率极高，没有丝毫多余，像是一场编排好的默剧。
林月遥看着他拿着那块金属板，走到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那个她之前指定的位置。他单膝蹲下，将金属板平稳地放置在地板上，连接好电源。指示灯亮起幽蓝的光，稳定地呼吸着。
那是他的充电器。林月遥意识到。一个机器人专用的“床铺”。
随后，他又从箱子里拿出几份纸质文件——大概是使用说明书和保修卡，一个装着些未知小工具的收纳包，最后，是一个薄薄的、像平板电脑一样的设备，似乎是他的控制终端或接口。
所有物品都被他分门别类，安置得井井有条。整个过程快速、安静，只有物品与地面、桌面接触时轻微的声响，效率高得让林月遥觉得自己平时的收纳整理简直像一场灾难。
整理完毕，晨翼便站起身，重新回到一种待机般的静默姿态，目光平和地望向前方，等待下一个指令。
空气再次凝固。
林月遥感到一阵手足无措。她该做什么？给他泡杯茶？问他看不看电视？这些寻常的待客之道在此刻显得无比荒谬。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那份冰冷的协议和无处不在的监控。
她抬眼瞥了一下客厅角落的摄像头，那红色的光点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提醒着她此刻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记录、分析。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
“我……”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我这里没有给你准备房间。”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简直是句废话。难道她还指望他需要一间卧室吗？
晨翼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波：“我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休息场所，林女士。在非服务时段，我可以在充电基座旁进入低功耗待机模式，不会占用过多空间，也不会对您造成干扰。”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甚至体贴地考虑到了她的空间和感受。
可正是这种“完美”，让林月遥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直接一点：“我的意思是……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你……你就待在客厅。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入卧室。”
她需要一块绝对的私人领地，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指令已确认。”晨翼没有任何异议，仿佛她只是下达了一个“打开窗帘”般普通的命令，“我将确保您的夜间隐私与安全。我的活动范围将限定于客厅区域。”
他的顺从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那根弦依旧紧绷。光靠一句指令，似乎并不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她的目光落在晨翼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那份说明书上。她走过去，拿起来。册子不厚，印刷精美。她快速翻动着，大部分是技术参数和功能介绍，直到最后几页，她看到了关于“用户自定义安全设置”的章节。
其中明确提到了门禁权限管理。用户可以为特定区域（如卧室）设置电子屏障，禁止机器人靠近或进入，通常需要结合用户的生物特征（指纹）确认。
就是它了。
林月遥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按照说明书的指示，下载了配套的“IRoN家园”App。注册、登录、添加设备……过程很顺畅。当看到“晨翼-IRoN-07”出现在她的设备列表中时，她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在管理一件大型家电。
她点开“安全设置”，找到了“区域限制”选项。屏幕上出现了她公寓的简易平面图。她手指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将卧室区域涂成了代表禁区的红色。
“设置区域限制，需进行管理员身份验证。”屏幕上弹出提示。
她将拇指按在手机的指纹识别区。
“验证成功。区域限制已生效。请注意，该限制可能影响机器人的部分服务功能。”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晨翼。他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对她的操作毫无所觉。但林月遥注意到，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细微的数据流绿光，瞬息即逝。
他“知道”了。
一种微妙的、近乎幼稚的胜利感，混杂着更深的负罪感，在她心中交织。她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安全的堡垒，用电子屏障将那个非人的“室友”隔绝在外。
“我……我去休息了。”她不敢再看晨翼，低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向卧室。
“晚安，林月遥女士。”身后传来他温和依旧的道别。
她没有回头。
“咔哒。”
卧室门被轻轻关上，然后是清晰的“嘀”一声电子锁上锁音。林月遥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名为“晨翼”的机器人，此刻正像一尊雕塑，立在客厅中央，或者，已经走到了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充电基座旁，进入了他所谓的“低功耗模式”。
她站起身，开始例行睡前准备。洗漱，换睡衣，每一道程序都因为知道门外有个“人”而变得小心翼翼，动作轻得不能再轻。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她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能听到窗外远处城市交通模糊的嗡鸣，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轻微震动，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然后，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极其细微，富有节奏，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在平稳运行。嗡——嘶——，嗡——嘶——。声音来自门外，来自客厅的角落。
是充电器工作的声音？还是……他本身运行的声音？
这声音提醒着她，她不再是独自一人。这套小小的公寓里，多了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被剪开过，又被修复；一个拥有神只般完美外表，内核却是冰冷造物的室友。
她拉高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但无济于事。那声音仿佛能穿透物理屏障，直接钻进她的脑海。
她想起发布会上那狰狞的伤口，翻卷的仿生皮肤，断裂的线路，渗出的冷却液……然后又想起他低垂的、平静无波的眼眸。
“你不疼吗？”
那个在发布会上被她咽回去的问题，此刻再次浮现。
随即，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别犯傻，林月遥。她对自己说。他是机器。机器没有痛觉。他的平静不是忍耐，而是程序的设定。
那份厚厚的协议，那五十万的奖励，像锚一样，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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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没有开灯。
只有充电基座散发出的幽蓝微光，勾勒出一个靠墙而坐的轮廓。
晨翼没有进入完全的待机模式。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非可见光的扫描射线，缓慢地移动，记录着这个陌生环境的每一个细节——沙发的纹理，茶几上水杯摆放的位置，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弱光斑……
他的听觉传感器，捕捉着卧室门内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细微声响。女孩翻身的窸窣声，布料摩擦声，以及那明显异于睡眠状态的、稍显急促的呼吸频率。
数据流在他核心处理器中无声奔涌。
【环境分析：陌生居住空间。使用者：林月遥，女性，25岁，情绪状态：高度紧张，戒备。】
【指令记录：活动范围限制（卧室区域）。权限等级：最高。】
【系统自检：左腿部传动结构修复度98.7%，能量传输效率99.1%，低于标准值0.9%。运行状态：优良。】
【当前任务：适应环境，获取信任，收集共生数据。优先级：高。】
他的目光，掠过那扇紧闭的、设置了电子屏障的卧室门。门后的生物信息（指纹）锁止状态，清晰地反馈在他的系统界面上。
【屏障已确认。尊重使用者隐私设定。】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能量输出更高效地汇向腿部的修复区域。修复过程会产生微量的额外能耗和运行噪音，这在设计容许范围内。
嗡——嘶——，嗡——嘶——。
这规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与门内那个无法安眠的人类女孩的呼吸声，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孤独的共振。
漫长的第一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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