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条路上走了多久，脚下的血色仿佛有了生命，温热而粘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尚未凝固的过往里。
这条路没有尽头，两旁的无名碑沉默地矗立着，碑前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火焰，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就在我以为将要永远这么走下去时，一个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信使。”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大根，那个憨厚耿直的汉子，此刻正带着十六具完整的骨兵，整齐地列成两队，站在血路中央。
他们不再是残缺的骸骨，而是披着一层淡淡微光的完整军人形态，只是身躯半透，能看到背后的灯火。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李大根单膝跪地的声音。
他手中的长枪枪尖触地，整个空间都为之震颤。
十六名骨兵随他一同跪下，动作整齐划一，寂静无声，却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信使停处，即是界碑。我们……替你守门。”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血路上回荡，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决绝。
我怔住了，喉咙干涩：“你们……你们不是该回家吗？”
李大根缓缓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点微弱的魂火剧烈地跳动着，像风中残烛，却又顽强不灭。
“家没了，路还在。”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每个人都记得哪块土埋过兄弟，哪条河漂过战友。只要还记得，那里就是我们要守的地方。”
他的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
我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鼻腔里充满了尘土和草木灰的味道。
我正躺在一片驿站的残垣之下，身上盖着一件满是破洞的军大衣。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韩九娘正蹲在不远处一面还算完整的破墙前，手里拿着一截木炭，在粗糙的墙面上勾勒着什么。
她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别动，你那点残识耗得太干净了。”她没有回头，继续画着，“先听我说。”
她告诉我，就在我昏睡的这一天一夜里，我们之前经过的书院废墟，以那头老骡子倒下的地方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异变。
“日寇昨晚派了一个小队去收敛他们同伴的尸体，结果，连人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被地张嘴吞了一样。”韩九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更奇怪的是当地的村民。他们不知被谁组织，竟自发地从各处搬来石头，沿着一个圈，筑起了一道半人高的石墙。墙围起来的地方，就是那头老骡子最后踏裂土地的位置，现在被他们当成了禁地。”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有人说，夜里能看见十七个高大的影子，扛着长枪在石墙内外巡逻，脚步声整齐得让人心慌。伪警察所不信邪，牵着狼狗去探路，那几条最凶的狗，刚靠近石墙边界，就齐刷刷地瘫在地上，夹着尾巴，呜咽着流眼泪，怎么拽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她说到这里，手里的炭笔重重一点，在地图上画了一个血红的叉。
“最诡异的，是今天早上。有个铁杆汉奸，仗着自己给日军办事，带了几个地痞，想把那块地挖开，说是要把所谓的‘镇运骸骨’挖出来运走，献给上面。结果，他刚抡起铲子铲下第一锹土，脚下的土地……喷出了血雾。”
韩九娘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片血雾不大，却瞬间笼罩了他们三人。据远远看着的村民说，那三个人当场就疯了，丢下工具，满地打滚，又哭又笑，嘴里就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什么话？”我追问道。
“‘别踩……别踩！那是信使的最后一脚！’”
我沉默了。
脑海中浮现出李大根和他的弟兄们单膝跪地的身影。
他们说，替我守门。
原来，这就是他们守门的方式。
韩九娘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指着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点：“他们怕了。我说的不是那些小鬼子，是南京城里那些坐办公室的大人物。他们不是怕鬼，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他们是怕……百姓真的信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焦急：“可我们不能一直耗在这里。你的身子撑不住，敌人也不会一直傻等着看戏。”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沉闷，有力。
我心中一动，看向门口。
李大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残破的门框里，他身后，十六名骨兵静静伫立。
与梦中不同，他们此刻依旧是森森白骨，但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却比梦里浓烈百倍。
李大根的肩上，竟扛着一块焦黑的巨大石碑。
他走到我面前，将石碑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整片废墟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那石碑约有一人高，半边已经残破，上面布满了烧灼和劈砍的痕迹，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深刻入骨的模糊大字：“此地不通倭魂”。
我的心头狠狠一震！
这块碑……我见过！
在爷爷留下的手札里见过！
这是爷爷年轻时云游江南，在一处古战场遗迹亲手所立的镇邪碑，用以安抚战死的英魂，震慑外来的邪祟。
手札上说，此碑早已在战火中遗失，不知所踪。
它们……它们竟然从地下自行爬了出来，聚集在了信使的葬身之地！
当夜，我强撑着身体，以仅存的一丝残识，再次沟通了那片土地下的地脉。
以骡子踏裂之地为核心，我布下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阵法——“默愿阵”。
这个阵，不需要一张符纸，不需要一件法器。
我只托韩九娘告诉那些自发守着石墙的村民，若心有不甘，若家有屈辱，便自愿献出三样东西：一撮自家灶膛里的灶灰，一滴自家井里打出的清水，一片自家穿过的旧衣碎片。
将它们，亲手埋入石墙之内的土地里。
韩九娘看着村民们络绎不绝，沉默地将一样样东西埋入土中，满脸不解：“这就行了？没符没咒，这算什么阵？”
我靠在墙边，气息微弱，轻声说道：“以前道士画符，是借天地之力驱邪。现在，是万家灯火，共守一寸土。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答应，谁也别想再踏进来一步。”
果然，三日之后，久攻不下的日寇彻底失去了耐心，直接从后方调来一个重炮中队，对准那片被石墙围起的区域，展开了毁灭性的轰炸。
可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呼啸而至的炮弹，在落入那片区域的瞬间，竟如同泥牛入海，没有爆炸，没有火光，甚至连一丝青烟都没有冒出来。
大地像是变成了一张柔软而坚韧的巨口，将所有毁灭性的力量尽数吞噬。
前线的观测兵在电话里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尖叫：“报告！报告！目标区域……目标区域正在吸收爆炸！”
而那些参与了“默愿阵”的村民们，当晚，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一头瘸了腿的老骡子，拉着一车看不清的东西，缓缓走过他们家的田埂。
老骡子在经过时，会停下来，回头深深地看他们一眼，那眼神温和而感激，随后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风波未平，韩九娘在第四天清早带回了一个更震撼的消息。
“南京城，死了三个为日本人办事的汉奸高官。”她蹲在我面前，声音里带着探究和审视，“接连暴毙，死状一模一样。没有外伤，没有中毒，就是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扣着胸口，脸上全是泪痕，像是死前大哭了一场。据他们的下人说，死者唇边一直在喃喃一句话。”
“什么？”
“娘，我想回家。”
韩九娘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你做的？你在用他们的愧疚杀人？”
我摇了摇头，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我没杀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让那些‘不敢想家’的人，突然……想起了家。”
话音未落，胸口的隐痛骤然化为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闷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一道灼热的金线，竟从我心口的位置凭空浮现，如同一条燃烧的毒蛇，迅速朝着我的手臂蔓延。
是那枚铭愿钉的虚影！
它又出现了！
每一次动用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它就会出现，仿佛在撕裂我的灵魂！
而就在我痛苦不堪的同时，数千米之下的东海海底，那艘被击沉的漆黑潜艇残骸内部，早已化为灰烬的人皮鼓，那些灰烬竟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缓缓蠕动、聚拢。
在冰冷死寂的海水中，它们无声地拼出了一行怨毒的小字：
“下一个，轮到你们哭了。”
胸口的剧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那道金线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寸寸烧断。
我眼前一黑，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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