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行至江湾时,船工突然压低声音说:“顾姑娘,前头那片土坡就是老窑场。”
顾微尘顺着船桨划出的水痕望去,薄雾正被晨风撕开一道缝隙,露出半截青灰色断墙——墙根下的碎瓷在晨露里闪着星子似的光。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片捞起的陶片,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养成的“器物直觉”在血脉里发烫。
“靠岸。”她轻声说。
船工应了一声,竹篙往江底一撑,船身擦着芦苇荡停下。
顾微尘踩上泥滩时,裤脚立刻沾了湿土,可她半点没在意——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微滞:断垣间的荒草里,碎瓷片像被谁随意撒了把星子,青釉的、白胎的、带开片的,有的嵌在泥里,有的半露着棱角。
她蹲下身,拾起离脚边最近的一片。
边缘锋利,划得指腹渗出细血珠,却在云影掠过的刹那,将一片流动的白亮映在她眼底。
“好锋利的釉。”她低喃,前世在故宫修复宋代官窑时,曾见过类似的冰裂纹,“当年烧造时火候压得太急,釉层才会崩成这样。”
可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掏出随身携带的鹿皮帕子擦拭。
指腹轻轻抚过碎片凹面,那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半块天空。
她鬼使神差将碎片平放泥地,任雨洼里的水慢慢漫进去——就像从前修复破损陶瓮时,总先让器物“喝饱水”,才能看清内里的裂纹走向。
第二日晨光刺破雾霭时,顾微尘正蜷在断墙下打盹。
泥地上的碎片突然晃了晃,她猛地睁眼——凹面水洼里,倒影竟拼出一串淡金色光斑,像极了梦中那片碎瓷原野上的星图!
她屏住呼吸,用枯枝在泥地画出光斑位置,又从袖中摸出另一块残片比对——两者的星芒轨迹,竟完全重合。
“原来不是要拼回原样。”她望着天边渐起的朝霞,嘴角慢慢扬起,“是角度对了,碎片自己会说话。”
这一悟,让她在窑场中央静坐了七日。
每日清晨,她用指腹蘸着露水,在最大的那方残片上摹写纹路——不是符咒,不是阵图,是她这些年走过的村落里,每口锅因主人总刮左边留下的月牙痕,每口井绳因农妇身高勒出的三指宽印记,每把锄头因常劈硬土崩缺的刃角。
第七夜,乌云压得极低。
顾微尘正往最后一道纹路里填水,突然听见头顶炸响惊雷。
她抬头,看见银蛇般的闪电正劈向自己——却在离头顶三寸处拐了个弯,“轰”地砸在脚边泥地上!
灼人的热浪卷着焦土味扑来,顾微尘却笑了。
她望着闪电在地面犁出的沟壑,那些被水痕描摹过的纹路正泛着幽光,像被谁用天火重新刻进了大地。
次日清晨,最先发现异状的是来拾柴的王二柱。
他扛着锄头冲进村,喉咙喊得破了音:“窑场!窑场的地成精了!”
等陶知跟着村民们赶到时,窑场中央的焦土上,正浮着个巨大的环形阵列。
老村长蹲下去,用烟杆戳了戳地面——那纹路里竟嵌着道浅坑,和自家锅底的刮痕分毫不差;李婶摸了摸另一段,惊呼:“这不是我家井绳磨的印子吗?”
“天地母纹!”人群里突然有人喊。
顾微尘转头,见是个白胡子老修士,正抖着手里的古籍,“古书记载,天地初开时,万物自生长痕迹里孕出道纹,没想到竟在这里......”
话音未落,空中传来破空声。
七八个修士御着法器俯冲而下,最前头的红袍男子指尖凝着青光,直逼顾微尘面门:“小丫头,交出这新道源的秘密!”
顾微尘没躲。
红袍男子的搜魂术刺入识海的刹那,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的不是什么功法秘典,而是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雨夜里,农妇踮脚提水,井绳在石栏上勒出三道深痕;
——冬日灶前,孩童总用木勺敲左边锅沿,铜锅因此凹了块;
——春播时,老汉的锄头总磕在田埂第三块石头上,刃口缺了米粒大的角......
“不过是凡俗执念!”红袍男子甩袖后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浪费我时间!”说罢带着人御空而去,法器卷起的风掀得顾微尘衣角翻飞。
她望着那些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
倒是陶知挤开人群冲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未烧完的艾草——她总说这能驱走修士身上的冷意。
“你怎么不解释?”陶知喘着气,“他们要是知道......”
“解释什么?”顾微尘弯腰拾起最后一片写满纹路的碎瓷,指尖拂过上面的水痕,“我本就没藏什么秘密。那些痕迹不是我的,是锅的、井的、锄头的。”她蹲下身,将碎瓷埋进焦土,“真正的道,从来不在我这里。”
“那你留什么?”陶知急了,“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顾微尘抬头,远处传来“叮、咚、咔”的轻响。
先是春妮家的铁锅,接着是李老汉的酒葫芦,然后是王婶的铜盆——那些声音不再是被敲三下才响,而是像约好了似的,自发地、错落着鸣起来。
陶知怔住。
她忽然听懂了——那些声音里没有“顾微尘”的影子,有的只是每口锅爱响的调,每把壶爱晃的节奏,像大地在呼吸,像万物在说话。
“我留下的,是让它们自己说话的本事。”顾微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了。”
当夜,顾微尘独行至江岸。
她摸出贴身的布包,里面躺着最后一件“文物”——那枚从现代博物馆带出来的铜铃铃舌残片。
月光下,残片上的铜绿泛着幽光,像她初穿来时,刻在破院墙上的第一道修复笔记。
“该回家了。”她轻声说,手一松。
残片坠入江心,溅起的涟漪扩散开去——
江岸边的渔船灯突然晃了晃,舱里的陶碗“叮”地应和;
上游的水车转得急了些,木轴发出“吱呀”轻响;
就连老槐树下的素胎瓮,也在风里微微震颤,像在回应,又像只是打了个盹。
顾微尘转身走向夜雾,身影渐渐模糊。
江风卷着水汽扑来,她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响动——是哪个农家的婴儿在拍摇篮,“啪、啪、啪”,恰好三下。
秋初的江雾来得早。
当顾微尘裹着晨雾踏上渡船时,船工指着江心的朦胧黑影:“那是河心岛村,三年前发大水,人都搬空了。”她望着那片被雾锁住的屋舍轮廓,袖中突然泛起温热——是方才在岸边拾的碎瓷,正随着心跳轻轻共振。
“靠过去。”她对船工说。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里,河心岛的青瓦顶慢慢浮出雾霭,像块被遗忘的旧玉,正等着某双手,轻轻拭去上面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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