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麻布鞋尖刚沾上新聚落的青石板，就有三个扎羊角辫的孩童从篱笆后探出头。
最小的那个踩着碎砖跑过来，鼻尖沾着泥点：“姐姐背的藤箱会响！”
她蹲下身，藤箱在膝头发出轻响——那是陶片相碰的脆音。
“是会讲故事的陶片。”她解开藤扣，潮湿的草叶香混着窑火余温涌出来，“想不想学怎么让它们说话？”
三个孩子瞬间围上来，发梢沾着晨露的女孩伸手要摸陶碗，却在离碗口半寸处顿住：“阿爹说，好东西要轻手轻脚。”
顾微尘把陶碗递到她掌心：“它本来就带着裂痕，轻手轻脚的，是我们。”她指腹抚过碗身那道星芒状的裂缝，“用草汁涂在这里，等太阳晒干，你们看——”
女孩的指尖沾了草汁，沿着裂痕小心涂抹。
草汁是她今早带孩子们去溪边采的蓝蓼，揉碎了滤出的青绿色汁液。
当最后一滴草汁渗进陶缝时，最小的男孩突然拽她衣角：“姐姐！碗里有水！”
顾微尘抬头，不知何时落了细雨。
陶碗承住雨珠，顺着裂痕蜿蜒成细流，在碗底汇作小小的漩涡。
女孩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突然把另一只陶片按上去——两片陶片的裂痕严丝合缝，雨水顺着拼接处飞流直下，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银铃似的响。
“姐姐！”她举着拼接的陶片转了个圈，“它们在跳舞！”
雨丝里浮起若有若无的微光，像被揉碎的月光。
顾微尘望着那片灵场，喉间泛起热意——这不是她用术法催发的，是孩子们的手指、草汁、雨水，还有陶片本身的裂痕，共同织就的网。
她摸向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那枚含梅纹灰烬的陶片，温度贴着掌心：“该埋下了。”
她转身走向村中心的老槐树下，孩子们像小尾巴似的跟着。
当陶片埋进松软的新土时，扎羊角辫的女孩突然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描裂痕：“姐姐的手这样动，对不对？”
另外两个孩子立刻凑过去，树枝在泥里划出歪歪扭扭的纹路。
顾微尘站在雨里，看着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三株刚抽芽的草。
她的右手还麻着，可此刻连指尖的冰碴都化了——那些被分担的执念，原来会在某个清晨，变成孩子眼里的光。
“微尘。”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荒原特有的沙砾感。
顾微尘转身，陵不孤正站在雨幕边缘，玄色外袍沾着星点泥渍，腰间挂着半块焦黑的玉牌——那是地宫的标记。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右手，喉结动了动：“地宫的匠核之心，是守心轮的残片。”
她的呼吸顿了顿。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见过类似的灼痕——那是器物被强行拆分时留下的印记。
“上面的纹路，和我掌心的一样？”
陵不孤点头，指腹轻轻碰了碰她右手背。
她感觉不到温度，却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每道灼痕都是记忆锚点。你修复的东西越多，匠魂的记忆就越清晰。”他握紧她的手，“别再靠近窑火了。你不是容器——”
“我是修理工。”她抽回手，指尖轻轻抵在他心口，“容器装东西，修理工要让东西自己站得住。”
雨停时，两人坐在坍塌半边的窑顶上。
陵不孤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株干枯的薄荷：“我娘种的。她说最难活的植物，才最懂得怎么活。”他望着远处新聚落的炊烟，声音轻得像风，“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是在说我。”
顾微尘接过薄荷，叶片脆得一捏就碎。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在深夜望着荒原——那里埋着他最后一点柔软。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她是在说所有被丢进泥里的东西。”他转头看她，眼睛里有窑火未熄的光，“包括你，包括这些陶器，包括……”他顿了顿，“包括那些被断契的人。”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残卷堂的深潭里。
血砚生摸着“疑墙”上的新刻字，指腹被石屑硌得生疼。
“如果断契也是契，怎么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断了尖的刻刀刻的。
他在墙下站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刻刀在“怎么办”下方落下：“那就再断一次。”
消息像长了翅膀。
有人在溪边争论，有人在茶棚里拍桌，连新聚落的孩子们都凑在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刻“断契”二字。
血砚生不管，只每日黄昏敲响那口破钟。
钟声裂帛似的穿云而过，惊起一群寒鸦——听钟的人都说，那声音里藏着句被遗忘的谎言，像根细刺扎在喉咙里，让人不得不开口。
小豆子的变化是在月圆夜发生的。
顾微尘被一阵花香惊醒时，窗台上的花苞已长得比她人还高。
藤蔓盘结着爬上房梁，每根藤须都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她伸手触碰花苞，忽然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是那些做过“修前课”之梦的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同时睁开眼。
“我不是来救你们的。”
声音无声，却像刻在骨头上。
顾微尘后退半步，看见花苞缓缓绽开，无数光点如萤火飞出，掠过她的发梢，掠过新聚落的屋檐，掠过残卷堂的疑墙，最终散入风里。
次日清晨，扎羊角辫的女孩敲开她的门：“姐姐，我阿爹今早去帮王奶奶磨药了！”卖陶器的老张头路过时挠头：“怪了，我昨夜突然想帮邻居修篱笆，手痒得睡不着。”
残卷堂的学徒抱着账本跑来找她：“顾姑娘，统计过了！这些自发修东西的人，正好是当年喝过花粉药汤的数目！”
顾微尘望着窗外的新绿，忽然笑了。
那些被小豆子分担的执念，原来不是消失了，是长成了会发芽的种子。
多年后的春天来得迟。
少年背着竹篓穿过荒原时，鞋尖踢到块硬物。
他蹲下身，捡起半块带梅纹的残陶，裂缝里还沾着陈年泥渍。
他用袖口擦了擦，忽然听见泥土深处传来轻响——哒、哒、哒，像是刻刀敲在铜器上。
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风里有细弱的低语，像谁在说：“别急着点亮世界……”
山巅的素影裹着晨雾。
顾微尘望着脚下的土地，那里有新聚落的炊烟，有残卷堂的疑墙，有孩子们用树枝描的裂痕。
她轻轻吹熄唇间的乳白火焰，那是最后一缕守心轮的余温。
星河垂落，万花摇曳。
少年摩挲着残陶上的裂痕，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他望着山巅的影子，把陶片小心收进怀里——这个晚上，他大概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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