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和媒人、母亲走后，牛棚里顿时哑了。
秦秀雅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个大篮子，红色的布料，雪白的糕点，肥硕的猪肉……每一样东西都像是梦里的场景，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走到苏棉身边，拉起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里充满了彷徨和不安。
“棉棉，你……你觉得呢？”
“这林家……这林卫东……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跟掉馅饼一样……”
苏棉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但她的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亮。
她转头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苏文山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味。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睁开眼，视线停在女儿身上。
“他不是在设圈套。”
苏文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
“他是在选择，也是在给我们一个选择。”
他喘了口气，继续分析道：
“这个林卫东，绝不是简单人物。你看他办的每件事，从打谷场上逼张家认错，到今天这场大张旗鼓的提亲，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
“他偷偷给你送东西，是试探，也是善意。”
“他今天把事情闹得全村皆知，用如此厚重的聘礼上门，是表态，也是保护。”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你苏棉是他林卫东看上的人，从今往后，谁想动你，就得先过他这一关。”
“他这么做，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他自己。”
“这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
苏文山看着妻子和女儿，眼神里透出一股久违的锐利。
“对我们家来说，这是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而且是活得有尊严的机会。”
他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苏棉脸上，声音变得柔和。
“棉棉，爹只问你一句。”
“刚刚他说，他尊重你，不是可怜你。”
“你信吗？”
苏棉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是他在海边赶走那两个混混后，沉默着留下一篮子海货的背影。
是他在石头上留下那块珍贵的白糖糕。
是他收下了她那双粗糙的鞋垫，却没有丝毫嫌弃。
是刚刚，他站在自己面前，说出“你值得”那三个字时，眼里的真诚。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害怕和委屈。
“爹，我信他。”
决定一旦做出，事情的进展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林卫东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从不拖泥带水。
【趁热打铁，夜长梦多。先把红本本拿到手，生米煮成熟饭，名分定下来比啥都强。】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再次登门，不是商量婚期，而是直接带着苏棉，要去公社领结婚证。
秦秀雅和苏文山都被他这速度给惊到了，但看着他那副不容置疑的架势，也只能点头同意。
去公社的路上，林卫东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苏棉拘谨地坐在后座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抓着车座的边缘，生怕碰到他。
【这姑娘也太轻了，跟没重量似的，风大点都能吹跑。回头得好好补补，养出点肉来才行，不然压不住床。】
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前进，苏棉的心，也和这颠簸的路一样，七上八下，既紧张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到了公社，负责婚姻登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刻板的中年干事。
当他看到苏棉递过去的户籍证明，又看了看她那一栏刺眼的家庭成分时，眉头立刻就拧成了疙瘩。
他推了推眼镜，把林卫东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林同志，你可想清楚了？”
【来了来了，经典流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她的家庭成分，你也是知道的。”
“这可是政治问题，会影响你一辈子的。”
“你还是个退伍军人，前途大好，可别因为一时冲动，犯下糊涂啊！”
苏棉站在一旁，听着那干事的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刚刚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勇气，又在迅速瓦解。
她死死攥紧衣角，把头埋得低低的，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个晦气东西。
就在这时，林卫东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争辩，只是把手里的一个红色小本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是他的退伍军人证。
“同志，我当兵五年，保家卫国，国家把枪交给我，信得过我。”
“我现在退伍回乡，想娶个媳妇，安家立业，这有错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
“我保卫的国家，难道是一个只看出身，不看人心的国家吗？”
“我流血牺牲换来的新社会，难道一个好姑娘就因为她爹犯过错，就一辈子不能抬头做人，不能嫁人成家吗？”
【跟我讲成分？老子在战场上跟敌人拼命的时候，可没问过对方是什么成分！现在保卫的人民，倒要先分个三六九等？天大的笑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倒要问问领导，我这兵，是白当了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就是一记记重锤，铿锵有力，砸得那个干事晕头转向。
他看着林卫东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又看了看桌上那本鲜红的退伍证，证件上烫金的“八一”军徽，仿佛在灼烧他的眼球。
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都开始发抖。
给一个功勋卓着的退伍军人穿小鞋，阻挠他结婚？这个帽子扣下来，他这铁饭碗怕是保不住了。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他哆哆嗦嗦地擦了擦汗，最终还是拿起那枚红色的印章，在两张结婚申请表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走出公社大门，阳光有些刺眼。
苏棉手里捏着那本崭新的红色小本子，油墨味儿还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可人却晕乎乎的，脚下发飘，半天回不过神来。
林卫东走到她身边，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那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突然伸出手，第一次，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瘦弱的手。
苏棉浑身一颤，跟打了摆子似的，身子下意识地就缩了回去。
林卫东握得很紧，不让她挣脱。他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攥得牢实，一股力量径直传了过来，不容人质疑。
【总算把名分定下来了，从今天起，这就是我林卫东罩着的人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从今天起，你是我媳妇了。”
“林卫东的媳妇。”
阳光下，男人黝黑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坚定得像山。
苏棉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被他紧紧包裹住的手，和那本决定了她一生的红本本，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却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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