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英可谓是吃尽了那个时代的红利。
她父母都是云江老厂的普通工人，虽说没什么文化，但动荡年代里，别人家孩子被迫下乡插队，她作为独生女，顺顺当当接替了母亲纺织厂的工作，又把父亲空出的工位指标转手卖了笔钱，日子一直过得比周围人宽裕，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泥，更别说下地干活了。
这种经历让她对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带着一种天然的、近乎本能的鄙夷和轻视。
江秀梅在花鸟市场绿植店的工作，虽然侍弄的是盆栽花草，和刘建英概念里那种地有所区别，但在她高高在上的眼光里，这点区别基本可以忽略不计——都是伺候泥土的，都是“下等人”才干的活计。
再看旁边的陈立业，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今天下班回来，在楼道里碰到邻居邱阿姨，对方笑着寒暄，却问出一句让他极其不快的话：“立业啊，最近是不是单位里不太顺心？还是……工作有啥变动了？”
后面那句“工作变动”简直直接戳中了他最近最敏感的心事。
他强压下火气，耐着性子问：“邱阿姨，您怎么会这么问？”
邱阿姨仿佛没看出他的不悦，依旧笑呵呵地说：“哎哟，这不快过年了嘛，今天我陪我二媳妇去花鸟市场买年花，瞧见你家秀梅了！在一家绿植店里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呢，穿着店里的围裙，干得可麻利了！我还听旁边人夸，说那店老板招的姐妹俩都特别能干……诶？立业，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啊？”
她其实早就看不惯刘建英一天到晚在小区老姐妹面前炫耀，说她家立业多么有本事，能把媳妇养在家里不用出去工作受苦，好像陈立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老板似的。
说穿了，陈立业在体制里混了这么多年，不也就是个小科长嘛！
陈立业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敷衍邱阿姨的了。
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江秀梅竟然背着他，偷偷跑出去打工了！还是在这种“丢人现眼”的地方！
本来这几天，那个处处压他一头、看着就碍眼的钟瑞请假不在单位，他心情刚舒畅了没两天。
结果听同事议论，说钟瑞是请假出国度蜜月去了，去的还是日本！听着周围人羡慕的议论，他心里那股邪火又冒了上来。
更可气的是，钟瑞人虽然不在，年底表彰名单里居然还有他的名字！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他年后很可能要被破格提拔！
这一连串事儿堵在心里，让陈立业的心情本来就差到了极点。
现在又听到江秀梅给他来这么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他黑着脸，所有的火气都冲向了面前这个“不守本分”的妻子。
江秀梅由一开始的害怕紧张，到此刻秘密被彻底摊开在阳光下，反而生出一种“该来的总算来了”的破罐破摔般的踏实感。
她先是冷笑着瞥了一眼旁边煽风点火、一脸得意的婆婆刘建英，随后目光定定地落在陈立业身上，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你，和你妈，心里也都是这么觉得的，对吗？”
陈立业心里猛地一跳。眼前这个眼神冰冷、带着讥诮神情的江秀梅，在婚后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他从未见过。有一瞬间，他感到一丝陌生和不安。
但随即，那点不安就被滔天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压了下去。他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发硬：“觉得什么？！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在家，让你过清闲日子你不过，非要去碰那些泥巴肥料！你不是我妈说的那种天生…骨子里就改不了的土气，还能是什么？！”
一旁站着的陈小雨看着妈妈被这样指责，忍不住想开口帮腔，却被江秀梅一声低喝止住：“小雨！没你的事！大人的问题大人自己解决！”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接着，她重新望向陈立业，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顺或疲惫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重的哀伤，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但她的表情却异常决绝，颇有几分要与他彻底割裂的意味。
陈立业已经明显察觉到江秀梅的状态不对劲，远超乎以往的每一次争吵。但此刻，他的面子、他的权威感迫使他绝不能后退半步。
江秀梅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开始反驳：
“好吃好喝…供着我？”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流得更凶，“家里的热水是我烧的，一日三餐的菜是我做的！是这个家，是你们，在吃我做的饭，喝我烧的水！到底是谁在供着谁？！”
“养尊处优？” 她声音陡然拔高，拍着自己的胸口，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平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是结婚后就没再出去上过班！可我给你们老陈家当牛做马、伺候这一大家子，整整二十年了！这叫养尊处优？！到底是谁在养尊处优？！”
“我天生如何？！” 她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悲愤的颤音，“大家都是中国人，吃的都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谁又比谁高贵了？你们这些坐了一辈子办公室的人，就可以一边吃着庄稼人种出来的米，一边看不起他们，再把他们踩在脚底下吗？！”
陈家以前也不是没吵过架，但每次大声嚷嚷、发号施令的都是陈立业。今天江秀梅这连珠炮似的、带着血泪的声声质问，动静实在太大，左邻右舍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都是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老邻居，不知是纯粹好奇还是真有几分好心，门外传来了试探性的敲门声，夹杂着劝解：“立业啊，秀梅，大过年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这外人的介入，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陈立业的脸上，让他瞬间感到极大的羞辱和难堪！他最看重的“脸面”和“治家有方”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恼羞成怒之下，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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