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ymatter】那条破天荒的、简短的表扬评论，像一颗悄无声息投入林夕心湖的深水炸弹。表面看来，她的生活依旧风平浪静，照常赶稿、吃饭、睡觉，但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巨大的冲击波搅得她日夜不宁，思绪纷乱如麻。
她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像是患上了一种强迫症，不可抑制地将现实中的陆景深和网络上的【Graymatter】放在内心的天平上，进行着全方位、无死角的反复对比和衡量。
陆景深查房时，那双冷静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眸子，与【Graymatter】评论里那种客观到近乎冷酷、不留情面的分析文风，何其相似！
陆景深交代术后注意事项时，用语简洁、精准、杜绝一切冗余形容词和情感修饰，与【Graymatter】行文里那种严谨到刻板、逻辑缜密到极致的风格，如出一辙！
陆景深那近乎偏执的细节控——顺手推近的水杯、叮嘱护士贴平整的胶带、特意过问的病号粥，与【Graymatter】对她漫画里最细微医学谬误的揪着不放、穷追猛打，本质上难道不是同一种对“完美”和“正确”的极致苛求吗？！
甚至那句关于“持刀手法”和“无菌操作”的表扬——那根本就不是普通医学爱好者能敏锐捕捉和如此笃定赞赏的细节！那分明是只有长期浸淫在外科手术环境中、对此熟悉到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人，才会注意到的点！
越来越多的“巧合”，不再像是散落的珠子，而是像一块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拼图碎片，在她脑海里自动吸附、组合，逐渐拼凑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却又无法抑制地心跳加速的轮廓——那个冰冷的、专业的、遥不可及的陆景深医生，与那个毒舌的、挑剔的、存在于虚拟世界的【Graymatter】，正在一步步重叠，合二为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悸动。
她发现自己开始像个侦探，或者说像个 stalker（跟踪者），频繁地点开【Graymatter】那个空空如也、只有一堆评论的主页，反复阅读、咀嚼他过去留下的每一条评论。那些曾经让她气得跳脚的冰冷文字，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蕴藏着宝藏的密码本。她试图从那些客观冷静的分析、那些精准的专业术语、甚至那些看似不耐烦的简短回复里，挖掘出更多属于“陆景深”的痕迹，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同时，她也开始更加期待每周那一次短暂的复诊——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正大光明、近距离见到陆景深的机会。
复诊的日子终于到了。林夕提前很久开始准备，特意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柔软的燕麦色毛衣，衬得她术后略显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暖意，头发也仔细打理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心准备的痕迹。
医院里依然是人满为患，嘈杂而忙碌。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诊区，她的心跳声却比周围所有的噪音都要响亮，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她不断在脑海里演练、修改着待会儿可能用到的说辞，试图找到一个最自然、最不刻意的方式，进行下一次的试探。
当叫号屏上终于出现她的名字时，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推开了那间熟悉的诊室的门。
陆景深依旧坐在那张整洁得过分的办公桌后。下午的阳光从他侧面的窗户斜斜洒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让他专注的侧脸显得有些柔和。他正对光举着一张ct片子，神情凝肃，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黑白影像。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夕身上时，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可能只有零点一秒，然后才恢复如常，公事公办地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恢复得怎么样？”他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纹。
“挺好的，伤口已经完全不疼了，也没什么感觉。”林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但垂在身侧的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意。
“嗯。”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站起身，示意她到旁边的检查床。微凉的手指带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触碰到她腹部已然愈合、只留下淡淡痕迹的伤疤区域，进行常规触诊。林夕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烫，只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的检查一如既往的专业、迅速、毫无多余触碰。结束后，他回到电脑前，开始记录本次复诊情况。
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指尖敲击键盘发出的、稳定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
林夕的心跳声在这份安静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突兀。她暗暗攥了攥手指，鼓足勇气，趁着这短暂的独处时间，假装随意地、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开口，打破了沉默：“陆医生，您平时工作这么忙，压力肯定很大吧？会不会……看看漫画什么的，放松一下心情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稳定敲击的键盘声，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顿了一下。
虽然它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仿佛那刹那的停滞从未发生，但林夕全身的感官都仿佛被调动到了极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协调！
陆景深没有抬头，目光依然专注地落在屏幕上的病历界面，语气平淡地反问，听不出喜怒：“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直接否认！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莫名其妙！
林夕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悬到了半空。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紧张，继续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甚至带着点八卦：“哦，没什么，就是我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学医的朋友，他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迷上一部挺热血的少年漫画，还老是跑来跟我讨论里面的情节，说什么虽然打斗场面夸张，但有些医疗细节啊、人体受力分析啊，画得居然还挺有专业范儿的。我就觉得特别好奇，您们当医生的，是不是都自带这种……呃，‘职业滤镜’？看什么都习惯性地先用专业眼光扫描一遍？”
她说完这段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眼睛更是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景深，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哪怕只是睫毛的一次颤动。
陆景深停下了打字的动作。
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这个动作让他显得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终于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林夕脸上。
他的眼神很深，像两潭幽静的、望不见底的深水，没有任何波澜，也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大约两三秒钟。这短暂的几秒沉默，对林夕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压抑得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他是不是发现了？他是不是看穿了我的试探？他是不是……准备承认了？
就在林夕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击垮，几乎要扛不住移开视线时，陆景深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艺术作品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差距。偶尔看看，无非是消遣，不必过于较真。”
又是这种四两拨千斤、模棱两可、滑不溜手的回答！
既没有承认自己看，也没有否认！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把“较真”这个关键词又抛了回来，仿佛在暗示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暗示！
林夕有一种用尽全力一拳打出，却砸在了一团柔软却无法突破的棉花上的无力感。这个男人，就像一座防守极其严密、毫无破绽的堡垒，无论她从哪个角度试探，都无法撬开一丝缝隙。
“哦……说得也是。”她讪讪地笑了笑，掩饰着内心的失望和更大的狐疑，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如果他不是【Graymatter】，直接简单回答“不看”或者“偶尔看”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绕圈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陆景深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利落地敲下最后几个字，打印出最终的诊断单：“恢复情况很好，以后不需要再定期复诊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再来医院。”
他递过那张轻飘飘却代表着她与他之间正式医患关系结束的单子，同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极其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目光甚至没有与她接触，仿佛只是医生对病人最常规的嘱咐：“注意休息，饮食保持清淡，别总是熬夜……赶稿。”
最后这两个字——“赶稿”——他说得极轻极快，语音模糊，几乎像是夹杂在呼吸里的一个微弱气声，瞬间就淹没在了“注意休息”和“饮食清淡”这些常规医嘱里，听起来……像极了下意识的口误，或者根本就是她的错觉？
林夕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赶稿”？！
他怎么知道她需要“赶稿”？这个词，对于普通病人来说，根本不会用到！他是在特指……画稿？他知道她在画画？他知道“栗子”需要熬夜赶稿？！
除了那个密切关注她更新动态、甚至会在评论区催更的【Graymatter】，还有谁会知道？！她从未在现实中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的另一个身份和工作的辛苦！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真相大白的强烈预感，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夕，让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和反应都停滞了。
陆景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语，神情自若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抬手，平稳地按下了叫号器，清冷的声音在诊室里响起，彻底结束了这次复诊：
“下一位。”
这冷静无比的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将林夕从巨大的冲击和呆滞中惊醒。她看着陆景深那张依旧波澜不惊、找不到丝毫破绽的侧脸，所有涌到嘴边的疑问、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求证，都被他周身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坚固的墙死死地堵了回去，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她像是梦游一样，拿着那张诊断单，晕乎乎、脚步虚浮地走出了诊室。
站在医院嘈杂喧闹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交织，但她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景象都模糊褪色。
只剩下她自己胸腔里，那颗正在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和那个清晰无比、震耳欲聋的、让她不知所措的认知——
是他！一定是他！
陆景深就是【Graymatter】！
那个在她评论区里孜孜不倦、用论文标准挑刺的“头号黑粉”；那个在她住院期间，于冷硬专业外表下，给予她细微不易察觉关照的主治医生；那个曾干脆利落拒绝了她晚餐邀请、保持绝对距离的冰山男人；那个在她笔下角色身上精准捕捉到专业细节并给予罕见表扬的读者……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矛盾和心动，在这一刻，因为那轻飘飘的、近乎错觉却又无比真实的两个字——“赶稿”，彻底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美闭合的环！
她好像……无意中，撞破了冰山之下，一个不得了的、惊人的秘密。
而随之汹涌而来的，除了巨大的揭秘快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外，还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极度惊讶、些许窘迫、以及一丝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忽略的、莫名心动的情愫。
原来，他一直都在。以一种她从未想过、如此曲折又隐秘的方式，关注着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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