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沙发上的咖啡渍(四)
出院那天,阳光出奇地好。罗怀玉站在医院门口,眯着眼看周平安小跑着去拦出租车。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单薄了许多,衬衫肩线处有了不明显的褶皱——以前这种细节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
小心台阶。周平安扶着她上车时提醒道,手掌轻轻托着她的肘部,像对待一件易碎品。
出租车驶向他们住了六年的小区。罗怀玉望着窗外闪过的街道,发现许多店铺已经换了招牌。她和周平安有多久没一起逛街了?上次似乎还是去年冬天,为了买新年衣服匆匆走了两家商场就回家了,因为周平安接到工作电话后心不在焉。
到了。周平安付完车费,绕到另一侧为她开门。
电梯里,两人肩并肩站着,镜面墙壁映出他们的身影——罗怀玉穿着宽松的棉麻连衣裙,脸色仍有些苍白;周平安提着医院带回的塑料袋,目光不时担忧地瞥向她。
我没事,罗怀玉对着镜子里的他说,医生说了,静养两周就好。
周平安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微笑,但眉头仍然紧锁。电梯的一声停在15楼,走廊里飘来谁家炖肉的香气。
钥匙转动的声音格外清脆。门开了,罗怀玉愣在门口——客厅焕然一新。沙发换了位置,阳光正好落在坐垫上;茶几上那个顽固的咖啡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淡蓝色桌布;她的几盆奄奄一息的绿植被移到了光线更好的位置,土壤湿润,显然刚浇过水。
你...重新布置了?罗怀玉慢慢走进屋,手指抚过沙发靠背。
周平安把袋子放在餐桌上,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想着你回来需要一个更舒适的环境。沙发挪到这边下午不会有西晒,对你的头疼好一些。他顿了顿,咖啡渍我用小苏打和醋试了几次,总算去掉了。
罗怀玉走向阳台,发现那件有烟洞的衬衫已经洗净熨好,整齐地挂在衣柜里。针脚歪歪扭扭,但洞确实补好了。
你缝的?她转头问。
周平安耳根微微发红:第一次用针线,不太熟练。
厨房里,冰箱嗡嗡作响。罗怀玉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着新鲜蔬菜、水果和几盒中药。医生说你要补气血,周平安站在她身后解释,我查了几个食谱,这几天试试看。
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罗怀玉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周平安完全专注于家庭的样子——没有工作电话,没有心不在焉的应答,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和关心。
平安,她轻声说,我们谈谈那个投资吧。
周平安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他拉开餐椅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像个准备坦白的学生。
去年股市行情好,同事赚了不少,我也跟着投了三十万。他声音很低,开始确实赚了,后来贪心加了杠杆...遇上政策调整,全赔了。
罗怀玉倒吸一口气。三十万几乎是他们一半的积蓄。
我本来想赚笔快钱,换个大点的房子,周平安盯着自己的手指,你总说想要个阳台能种花的...结果...
为什么不告诉我?罗怀玉问,但语气里没有指责。
怕你担心,周平安抬起头,更怕你失望。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一直觉得,作为丈夫,应该给你更好的生活。
罗怀玉伸手覆上他的手:我们结婚时住的比现在差多了,记得吗?那个没电梯的老房子,夏天热水器总坏。
记得,周平安嘴角微微上扬,你总是抱怨水太冷,但还是会让我先洗。
两人都笑了,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些。罗怀玉捏了捏他的手指:现在情况有多糟?
周平安深吸一口气:我被降职后薪水减了40%,加上投资亏损...下个月的房贷有点紧张。他迅速补充,不过我已经联系了几个猎头,也在考虑自由职业...
罗怀玉思索片刻:我还有些设计私活可以接,虽然报酬不高。她环顾四周,电视和我的那台单反可以卖掉,反正很少用。
周平安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生气吗?我搞砸了这么多事...
我当然生气,罗怀玉直视他的眼睛,但不是因为你失败,而是因为你独自承担。她叹了口气,平安,婚姻不是表演,不需要你永远扮演完美的角色。
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嬉笑声。周平安的眼圈红了,他低头用拇指擦了擦眼角:我明天就去把戒指赎回来。
什么?
我...把婚戒当了,他声音几乎听不见,为了凑住院费。
罗怀玉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确实空空如也。她起身走到卧室,从首饰盒底层取出自己的婚戒——出院前她特意摘下来放好的。回到餐厅,她把戒指戴回手上,金属微凉的触感莫名让人安心。
我们一起想办法,她说,从明天开始,每周开一次家庭会议,没有秘密,没有单方面决定。
周平安郑重地点头,像是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餐桌中央,那里曾经有个被热汤碗烫出的印子,现在也被周平安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掉了。
晚饭是周平安照着食谱做的当归鸡汤和清炒菠菜。他手忙脚乱地控制火候,盐放多了,但罗怀玉喝了两碗。饭后,他坚决不让她碰碗筷,自己站在水槽前认真刷洗,背影看起来陌生又熟悉。
你明天要去复诊,周平安擦着手走出厨房,我约了早上九点的号。
你不用上班?
我...请了长假。周平安避开她的目光,其实是被强制休假了,公司说等我调整好状态再谈复工的事。
罗怀玉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她拍拍身边的沙发空位:来,我们看看这个月的账单。
两人头碰头地核对银行流水,计算必要开支。数字确实不容乐观,但一起面对时,那种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罗怀玉划掉几项非必要消费——健身房会员、外卖高级会员、周平安的雪茄俱乐部...
我们可以自己做饭,她说,反正你现在有时间。
周平安苦笑:希望你不会厌烦我的厨艺。
夜深了,罗怀玉洗完澡出来,发现周平安已经铺好了沙发床。你睡卧室,他递给她一杯温牛奶,医生说你需要好的睡眠环境。
罗怀玉接过牛奶,温度刚好。一起睡吧,她轻声说,床够大。
周平安惊讶地眨眨眼,但很快点点头。他们像新婚时那样,各自躺在床的一侧,中间留着谨慎的空隙。罗怀玉关掉台灯,月光立刻充满了房间。
平安,她在黑暗中开口,明天陪我去趟公园好吗?医生说适当散步对我好。
我们可以带上那个野餐垫,就是蜜月时买的那个。
周平安的声音柔软下来,我还可以做三明治。
沉默了一会儿,罗怀玉又说:其实...我挺喜欢现在这样。
哪样?
就...你在家的样子。她转身面对他,月光下能看清他侧脸的轮廓,以前你总是在公司,或者人在心不在。
周平安也转过身来,两人在月光中静静对视。我也喜欢,他轻声承认,虽然是因为糟糕的原因...但能真正陪着你,感觉很好。
罗怀玉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周平安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薄薄的睡衣,她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
晚安,平安。
晚安,怀玉。
第二天清晨,罗怀玉被厨房飘来的香气唤醒。她揉着眼睛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周平安系着她的粉色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翻煎蛋。料理台上摆着切好的水果和温好的牛奶。
他回头对她笑,煎蛋要全熟还是溏心?
溏心。罗怀玉回答,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周平安在家做早餐?
阳光透过厨房窗户照在周平安的侧脸上,他专注地盯着平底锅的样子像个认真的学生。罗怀玉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这些细节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真实。
早餐后,他们步行去社区医院。路上经过一家房产中介,橱窗里贴着他们小区的房价信息。周平安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比我们买时涨了一倍多,他低声说,如果现在卖掉...
罗怀玉捏了捏他的手:还没到那一步。
复诊很顺利,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但还需要继续服药调理。回程路上,他们在超市买了食材,周平安认真地比较价格,甚至学会了挑拣新鲜蔬菜的小技巧——这些都是以前罗怀玉负责的事。
午餐是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周平安特意把番茄煮得很烂,方便她消化。饭后,他们真的带着野餐垫去了公园。初秋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树影婆娑,周平安铺好垫子,拿出他早上做的三明治。
火腿放多了,罗怀玉咬了一口评价道,但味道不错。
周平安笑着拧开保温杯,倒出两杯菊花茶:你总说我做事情太极端,要么不做,要么做过头。
现在终于有时间改正了。罗怀玉也笑了。
他们看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们,一对老夫妻手挽手从旁边走过。周平安突然说:等我们老了,也要这样。
罗怀玉转头看他,发现他是认真的。阳光在他的瞳孔中映出细碎的金色光点,那是她许久未见的光芒。
回家路上,周平安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犹豫地看向罗怀玉:是猎头...
接吧。她松开挽着他的手,我在这家面包店看看。
十分钟后,周平安从店里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有家初创公司找技术顾问,工作时间灵活,报酬按项目算...明天下午面试!
罗怀玉踮脚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天晚上,他们破例开了瓶红酒庆祝。周平安的厨艺有了进步,至少牛排没煎老,西兰花也保留了脆嫩的口感。饭后,他们坐在阳台上看星星——这是搬进这间公寓六年来第一次。
下周该交房贷了,周平安说,我算过了,卖掉单反和那台旧笔记本,加上我这个月的遣散费,刚好够。
罗怀玉点点头:我的设计稿下周也能结款,虽然不多...
我们会挺过去的。周平安握住她的手,婚戒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下午真的去赎回来了。
罗怀玉靠在他肩上,夜风轻柔地拂过脸颊。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辰般闪烁,她突然想起那个金属盒子里的电影票根,想起周平安日记里那些琐碎而温暖的记录,想起咖啡渍可以去掉,但有些印记值得保留。
平安,她轻声说,明天早餐我想吃你煮的粥。
周平安吻了吻她的发顶:好,再加点红枣,补血。
星光下,他们的影子在阳台上融为一体,像一幅静谧的剪影画。屋内的餐桌上,那个曾经顽固的咖啡渍已经消失不见,但桌布上多了几滴酱油痕迹——今晚周平安倒酱油时太急溅上去的。罗怀玉决定就让它留着,作为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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