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三年深秋,洛阳城南永和里,吴质别院。
夜色如墨,细雨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青石板路。司马师披着深灰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在仆从引导下穿过三道暗门,才进入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
“人都齐了?”司马师脱下湿漉漉的斗篷,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烛光下,他左眼下的胎记显得格外深沉。
吴质已是花甲之年,鬓发斑白,但目光依旧锐利。他展开一卷帛书,声音压得极低:“邺城七人,许昌五人,皆是游侠中的好手。使长戟的赵三,能在十步外刺中铜钱方孔;善用短弩的李七,夜中射香头百发百中。”
司马师仔细审视着名单,指尖在几个名字上轻轻敲击:“这些人的家眷都安置好了?”
“都在温县庄园,有专人照看。”吴质凑近半步,“只是花费不小,每人月钱五百,安家费各十万钱。”
“钱财不必吝啬。”司马师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但要让他们明白规矩——若有背叛,祸及家人。”
这时,密室暗门轻响三声。吴质起身取回一卷竹简:“这是禁军中新近调动的名单。左卫营司马张硕,其妹是夏侯徽夫人的贴身侍女;右卫营督尉王浑,曾受夏侯玄提拔...”
听到妻子姓氏,司马师眉头微蹙。他想起今早离家时,夏侯徽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年来,他通过妻子娘家的关系网络,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禁军的中下层。每一次利用这份姻亲关系,都让他在深夜辗转难眠。
“告诉张硕,他妹妹的婚事,太傅府会替她安排。”司马师的声音冷峻如铁,“王浑那边,让夏侯家的人去接触,我们不必直接出面。”
雨声渐密,司马师重新披上斗篷,像一道影子融入夜色。他要赶在宵禁前回到太傅府,继续扮演那个循规蹈矩的散骑常侍。
同一时刻,洛阳宫城尚书台内,烛火通明。
老尚书郎崔弘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将一份新拟的诏令草稿推到一旁。他出身清河崔氏,在尚书台度过了四十个春秋,亲眼见证了这个帝国权力脉络的变迁。
“这‘正始改制’,改来改去,竟改到我等头上了!”崔弘指着那份要求重新评定中正品第的诏令,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大将军听信何晏、邓飏之言,要擢拔那么多寒门士子入仕,将我世家子弟置于何地?”
年轻的令史杜淳来自京兆杜氏,他凑过来低声道:“老大人息怒。听闻大将军意图削弱中正官的权柄,让更多郡县吏员由朝廷直接考评选拔。这…这岂不是要动摇九品中正的根本?”
崔弘摇头叹息,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起身走向档案架,手指掠过一卷卷记载着各郡门阀谱系的竹简:“延康年间,文皇帝定鼎中原,靠的便是我等世家同心辅佐。如今大将军竟要用那些不知根底的寒门,来治理天下?何其谬也!”
窗外忽然传来阵阵笑闹声。杜淳推开窗缝,只见何晏、邓飏等人正从宫中出来,个个面色潮红,显然是刚服过五石散。何晏披散着头发,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飞。
“听闻何尚书力主改革选官制度,触怒了不少世家。”杜淳压低声音,“前日荥阳郑氏、河东卫氏联名上书,反对改制之举。”
崔弘沉默地关紧窗户,将喧嚣隔绝在外。他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写下一行字:“今之改制,犹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戌时三刻,崔弘与杜淳相约来到城南的“醉仙楼”。这是他们多年的习惯,在值夜后小酌几杯,说说体己话。
“今日看到一份名单,颍川寒士辛敞、泰山寒门胡烈都被破格提拔为尚书郎。”崔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直冲咽喉,“此非乱序坏常之象啊。”
杜淳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声道:“老大人慎言。我听说,太傅府近日却频频接见我等世家子弟,对改制之事,颇有安抚之意。”
就在这时,街上一阵骚动。两人凭窗望去,只见大将军府的方向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约可闻。几辆华美的马车驶过,车帘翻飞间,可见其中盛装的歌姬。
“大将军虽行改制,自家用度却如此奢靡,难免授人以柄。”杜淳的声音几不可闻。
崔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斟满酒杯。浑浊的酒液中,倒映着窗外破碎的月光。
此刻,清明门附近一间简陋的出租屋舍内,寒门士子王卓正对着一卷新颁的诏令,激动得双手微颤。
诏令明确提到要“拔奇取异,不拘门第”,这正是他苦等多年的机会。桌上摊开的策论已经修改了七遍,字字珠玑,他本以为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我们的机会!”同窗、同样出身寒微的刘毅推门而入,脸上泛着红光,“大将军要改革选官,何尚书亲自审阅寒门士子的策论!”
王卓重重点头,想起白天在何晏府邸外的经历。虽然那位管家依旧带着审视的目光,但这次,他的名帖终于被收了进去。
“但是,”刘毅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我听说以崔弘为首的几位老臣联名反对,说我们‘不谙经典,不知礼仪’,难当大任。太傅府虽未明言,但听闻对改制也颇有微词。”
王卓正要回答,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两人急忙推开窗,只见街对面一座简陋的民宅被马蹄踏破了院墙,几个孩童在废墟中哭喊。肇事者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下漫天尘土。
“是曹羲将军的马队。”邻舍的老妪颤声道,“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家了,官府根本不敢过问。”
王卓死死攥住窗棂,心中早已义愤填膺。他认得那户人家,是个做豆腐的老汉,每天天不亮就起身磨豆子。
“朝廷说要选用寒门,可大将军的亲族却如此欺压百姓…”刘毅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迷茫与失望。
王卓沉默地回到桌前,目光在激昂的策论与窗外的惨状间徘徊。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尚未熄灭,却已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太傅府后院的暖阁内,张春华正为司马懿斟茶。她注意到丈夫近来愈发沉默,常常对着一卷地图出神。
“师儿说,夏侯徽近来郁郁寡欢。”张春华试探着开口,“可是因为禁军中那些传言?”
司马懿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妻子日渐斑白的鬓角:“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我听说曹爽在府中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饮酒作乐。”张春华忧心忡忡,“这样下去...”
“夫人。”司马懿轻轻按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夜已深了,去歇息吧。”
张春华欲言又止,最终默默起身。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看见柏灵筠端着药盏站在廊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那个年轻貌美的妾室总是知道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
走出暖阁时,张春华听见司马懿对柏灵筠轻声吩咐:“告诉来客,明日卯时,老地方见。”
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云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晕。张春华独自走在回廊中,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这个她经营了半生的家,正在渐渐脱离她的掌控。
子时将至,司马懿独自站在书房的地图前。这是一幅详尽的疆域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注着各方势力。他的指尖划过淮南一带,在毋丘俭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又移向并州,在王凌的辖区画了个圈。
书案上摊开着各地送来的密报:曹爽的亲信如何分割洛阳、野王典农部的桑田;何晏的门生如何在各州郡横行霸道;还有边关将领对朝政日益不满的怨言。
“太傅。”暗影中传来低沉的声音。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探子跪伏在地,“东吴诸葛恪近日在皖口操练水军,似有北上之意。”
司马懿微微颔首,在地图上的合肥位置插上一面黑色小旗。正始三年以来,东吴屡次犯边,每次都是他领兵抵御。曹爽乐得在洛阳享福,将战事全推给他这个“抱病”的太傅。
“告诉征东将军,按既定方略布防。”司马懿的声音平静无波,“粮草之事,我会与蒋太尉商议。”
探子离去后,司马懿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信是毋丘俭写来的,字里行间透着对曹爽集团的不满。他在烛火上点燃信纸,看着跳动的火焰将那些大逆不道的字句吞噬殆尽。
“时机还未成熟。”他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声自语。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司马懿吹灭烛火,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狼群的眼睛。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大将军府的宴会才刚刚进入高潮。歌舞喧嚣声中,没人听见底层百姓的哭泣,也没人看见那些在暗夜中悄然滋长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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