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的冬末,寒意并未随着曹操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像一种无形的遗产,沉淀在邺城魏王府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个人的心头。风掠过空荡的校场,吹动新挂上的白幡,发出单调而冷硬的声响。然而,对新任魏王曹丕而言,悲伤必须让位于紧迫的现实——他必须迅速巩固权力,树立新君的权威。
魏王府正殿,气氛庄重而肃杀。曹丕端坐于昔日曹操的位置上,虽努力模仿父亲的威严,但眉宇间仍难掩一丝初掌大权的紧绷。他目光扫过阶下文武,声音沉稳地开始了继位后的第一次大封赏。
“孤承父王基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此之时,需众卿同心,共固社稷。”他的目光落在文臣班列中的司马懿身上,“尚书司马懿,随孤多年,忠谨勤勉,才堪大任。即日起,转任督军、御史中丞,封安国乡侯,增邑户,佐理军政,肃清吏治。”
“臣,谢大王隆恩!必竭尽驽钝,以报大王!”司马懿出列,深深叩拜下去,声音一如既往的谦卑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低垂的眼帘下,眸光疾闪,迅速消化着这一连串擢升背后的意味:督军,掌军事监督;御史中丞,掌监察弹劾;安国乡侯,爵位与食邑。曹丕将如此要害的职位赋予他,既是酬功,更是将他牢牢绑在新朝的战车上,成为制衡各方、尤其是宗室将领的一枚关键棋子。他成功了,正式从幕后走入权力中枢。
几乎与此同时,一项将深远影响中国数百年政治格局的制度,正在吏部尚书陈群的主导下紧锣密鼓地筹划。朝堂之上,陈群正式上奏《九品官人法》,阐述其由中央派遣中正官评品地方人才、分为九等以为选官依据的构想。
曹丕表现出极大兴趣,召集群臣评议。司马懿位列其中,静听各方争论。他清晰地看到,此法一出,选官之权尽归中央,确能有效打击汉末“察举制”下地方名士操纵评议、结党营私的弊端,极大巩固新兴的曹魏政权。但更深一层,他几乎瞬间洞察其另一面:中正官之位,迟早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九品”看似客观,实则必将成为维护高门显贵政治特权的工具。
“臣以为,陈尚书此议,乃革除积弊、匡正选才之道良策。”司马懿出列表态,声音平和却有力,“于国于朝,可收中央集权、标准划一之效;于士林,亦显大王唯才是举、廓清吏治之决心。”他选择了支持。因为他同样清晰地看到,此法对于自己出身的那一阶层——河内司马氏这样的世代簪缨之族——的长远好处。寒门之路或将更窄,但司马家的通天之梯,却由此铺就。这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计算。
新的权力也意味着新的挑战。曹丕对兄弟的猜忌,在坐上王位后迅速化为实际行动。一道严令下达:加强了对临淄侯曹植的看守,其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府邸之内,几乎与囚徒无异。对于任城王曹彰,则明升暗降,授予王爵虚名,却将其调离军队,远遣封地。
司马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想起不久前宫门外曹植声嘶力竭的哭诵,想起曹彰提兵而来的汹汹气势,更想起曹操灵堂上那关于玉玺的致命一问。天家骨肉,终抵不过权力二字。这让他心底那份“家族为重”的信念愈发坚定。面对曹真、曹休等迅速崛起的宗室将领,他始终保持着一份谦逊与恭敬,在军事议题上极少主动发表意见,将锋芒完美收敛于新任督军的职衔之下。
然而,清算并未停止。昔日围绕曹植身边的拥趸,迎来了末日。丁仪、丁廙兄弟被迅速逮捕,罗织罪名,夷灭三族。消息传来时,司马懿正在御史中丞官廨处理公文,他笔尖微微一顿,想起了此二人过往的趾高气昂与杨修的密切关联,心中无悲无喜,唯有对政治斗争残酷性的又一次冰冷确认。适者生存,败者湮灭,自古皆然。
稍晚些时候,另一则消息悄然在高层传开:曹丕追忆起杨修生前所赠的“王髦剑”,竟特意下诏寻访到了那位叫王髦的工匠,赐予其丰厚的谷帛。司马懿闻之,独自在书房静坐良久。杨修的影子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那绝世的才华,那精准却致命的洞察力,最终都化为了君王心头一丝微不足道的追忆和施舍。这更像是一种警示:才华若无机变和忠诚包裹,不过是人主手中随时可弃的玩物。他抚摸着案头冰凉的镇纸,心中的那层保护壳,又加厚了几分。
就在他忙于适应新职、应对朝堂暗流之际,一匹快马带着河内温县的噩耗,踏着残冬的冰雪,冲入了邺城。
“父亲…大人…”司马懿展开家书,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个如山岳般威严、赋予他生命更塑造了他一生信念的父亲,司马防,溢然长逝了。
他即刻入府求见曹丕。曹丕正致力于塑造自己仁孝、重情的形象,闻讯后,面露悲悯,温言抚慰:“仲达节哀。司马公一代人杰,教子有方,乃国之损失。孤准你即刻返乡奔丧,料理后事。”
“谢大王恩典。”司马懿叩首,声音哽咽。这一次,那悲恸并非全然伪装。
河内温县,司马府邸一片缟素。哀乐低回,白幡飘动。司马懿与匆匆从任上赶回的兄长司马朗,并一众弟弟们,披麻戴孝,跪迎四方吊唁的宾客。
所有的礼仪程式,皆严格依古制而行。作为嫡长子,司马朗无可争议地立于主位,接待前来致祭的朝廷使者、地方官员、亲朋故旧。他面容悲戚,举止得体,一言一行皆符合礼法对一位新任族长的要求,沉稳、持重,透着儒家士大夫的庄敬。在公开场合,司马朗便是司马家的代表与脸面。
然而,当夜幕降临,吊唁的宾客散去,家族内部的核心议事中,真正的重心便悄然转移。
烛火摇曳的静室内,司马朗屏退左右,只留下司马懿。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忧色,握着司马懿的手,语气沉重而坦诚:“仲达,父亲大人仙逝,家门巨变。为兄虽承宗祧,然才德威望,远不及父亲万一。如今朝局波谲云诡,我司马家看似显赫,实则如舟行险滩,一步踏错,便有倾覆之危。”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弟弟:“为兄之长,或在于守成持礼,安定门户。然于朝堂机变、天下大势之洞察,远不及你。父亲在世时,便常言你乃我家千里驹,能光大司马门楣者,必是你。如今,这家族兴衰之重担,为兄…便要托付于你了。家中礼法祭祀、亲族和睦之事,有我;而对外的经营、朝中的谋划,关乎我司马氏未来存续兴亡之大计,尽需仰仗你之决断。望你不负父亲厚望,护我家族周全,昌盛。”
司马懿望着兄长,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兄长信任的感动,有对父亲逝去的悲伤,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肩头。他反握住司马朗的手,郑重承诺:“兄长放心。懿虽不才,然家族兴衰,义不容辞。必当竭尽所能,与兄长同心,护佑我司马氏满门。”
这不是权力的篡夺,而是一种基于理性、信任与共同利益的无言交接。司马朗看清了自己的能力边界,选择了最适合家族生存的方式。而从这一刻起,司马懿明白,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的前程谋划,他每一次的进退、每一次的抉择,都牵系着整个河内司马氏的命运。
葬礼结束,司马懿甚至来不及过多沉浸在悲伤中,便匆匆辞别兄长,快马返回邺城。曹丕的新朝刚刚启航,有太多事务需要处理,他不能离开权力中心太久。
重返尚书台,案头已积压了众多文书。其中既有关于青徐之地残余势力清剿后安置事宜的奏报,也有来自凉州关于羌胡动向的军情呈文,甚至还有关于武威平叛后官员任命的建议草案。他立刻投入其中,如同精密器械般高效运转。批阅 公文、接见属官、参与廷议…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透过这些纷繁的政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曹丕正在以毫不松懈的力度,挥舞着军事与政治的双刃剑,不断削平内部最后的崎岖,试图真正完成北方的一统,为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刻铺平道路。而他,司马懿,正身处这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核心。
窗外是邺城灰蒙蒙的天空,偶尔传来远处军营操练的隐约号角。他停下笔,揉了揉眉心。父亲司马防沉静而威严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是兄长司马朗那信任而又带着依赖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那不再是他个人的仕途浮沉,而是一个百年家族的兴衰存续。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汤,呷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案头。此刻,他不仅是曹丕的督军、御史中丞,更是河内司马氏实际上的掌舵人。他的每一个判断,每一次落笔,都需在这双重身份间找到最精准、最稳固的平衡。新朝已然崛起,而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他提起笔,在那份关于河西戍卒调防的公文上,写下了审慎而清晰的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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