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防的手终于按在了那扇沉实的木门上,稍一用力,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吱呀”声,打破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一股浓烈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苦涩药气,混合着一种病人居所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郭诚及其随从吞没。
房间内的光线异常昏暗。窗户被厚厚的麻布帘子严严实实地遮住,只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时近黄昏,屋内更是影影绰绰,仿佛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不祥的灰纱之下。空气湿热得让人胸闷,角落处一只炭盆正无声地散发着灼人的热量,盆沿上还架着一只陶罐,里面翻滚着墨汁般漆黑的药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正是那浓烈药味的主要来源。
房间的陈设略显凌乱。一件外袍随意搭在屏风上,几卷书简散落在案几一角,水盆边沿溅着些水渍,一只空药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渣,尚未收走——这一切都符合一个突然病倒、仆人匆忙伺候不及细细整理的场景。
而这一切的焦点,都在那张宽大的卧榻之上。
厚厚的被褥之下,一个人形轮廓微微隆起,几乎看不出什么生机。司马懿躺在那里,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几缕被虚汗浸湿,黏在额角和脸颊。他的面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蜡黄,甚至隐隐透着一层灰败之气,嘴唇干裂爆皮,毫无血色。他的双眼紧闭着,眼窝深陷,形成两团浓重的阴影,唯有那偶尔急速翕动一下的鼻翼,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身体,在那沉重的棉被之下,正持续着一种细碎而无法控制的、如同秋叶凋零般的颤抖。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极其微弱、却痛苦不堪的呻吟,那声音嘶哑破碎,不似人声,更像某种受伤幼兽的无助哀鸣。他的呼吸杂乱无章,时而短促急切,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时而又变得漫长而微弱,几乎察觉不到,牵动着旁观者的心绪随之起伏,唯恐那口气吐出之后便再无声息。
郭诚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地、极其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炭盆、药罐、散落的衣物、甚至地面……最终,那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了榻上那具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之上。他缓步上前,在离病榻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刻意保持着距离,既显关切,又带审视。
“仲达公子?”郭诚开口,声音比在厅堂时稍稍提高了一些,清晰而平稳,试图穿透那层痛苦的迷雾,“在下郭诚,奉曹公之命,特来探望公子。曹公闻听公子染恙,甚为关切,望公子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榻上的人似乎被这外来的声音惊扰。那持续的低吟停顿了一下,覆盖下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那双眼睛,空洞、涣散,毫无神采,如同蒙尘的琉璃。它们试图寻找声源,却无法聚焦,只是在虚空中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最终又无力地半阖上,仿佛连维持睁开这点动作都已耗尽了所有能量。
“呃……啊……”他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想回应,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丝透明的口涎竟真的“不受控制”地顺着干裂的唇边滑落,浸湿了一小片枕巾。
司马防适时地上前半步,挡在郭诚与床榻之间一点点位置,脸上写满了沉痛与无力,声音沙哑地低声解释:“郭使君见谅……便是如此了。自三日前忽然倒下,便是这般光景,水米难进,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话,是一句也说不得了……连睁眼,都难……”他抬手用袖角轻轻按了按眼角,动作自然流畅。
郭诚面无表情地看着,微微颔首,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忽然向前又迈了一小步,靠得更近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同时,他仿佛不经意地,用靴尖轻轻碰了一下放在榻边矮几上的一只空着的铜盆边缘。
“哐啷——!”
一声突兀而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响在这死寂压抑的房间里!声音如此刺耳,连司马防都似乎被惊得肩膀微微一耸,门外候立的随从更是下意识地伸头望了一眼。
然而,榻上的司马懿,除了在那声巨响发出的瞬间,那原本就微弱不堪的呼吸似乎有毫厘的停滞(这完全可以被理解为病重之人的自然生理反应),整个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细碎而规律的颤抖,频率都未曾改变半分。眼皮耷拉着,毫无反应,仿佛那足以让健康人惊跳起来的巨响,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世界无关紧要的嘈杂。
郭诚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司马懿的脸和裸露在被外的手腕,足足数息。没有看到任何肌肉瞬间绷紧的迹象,没有瞳孔收缩的征兆,甚至连那痛苦的呻吟节奏都未被打破。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同情,仿佛终于相信了眼前这惨状。“唉……真是天妒英才。”他叹息着,语气缓和了许多,“公子病势竟沉重至此,实在令人心焦。”
他话锋似乎变得关切,自然而然地又向前凑近了些,仿佛要看得更真切。“这额上可是发热?”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看似要去探试司马懿的额头温度——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因为假装的体温很难骗过人的手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蜡黄皮肤的刹那,司马防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郭诚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因为他看到,就在他伸手的同时,司马懿似乎被这靠近的身影再次惊扰,极其微弱地、如同痉挛般试图向枕内缩了一下头,同时发出一声稍显急促的呻吟,那涣散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病中人对不适接触的本能抗拒。
也就在这顿住的瞬间,郭诚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被褥中散发出的、异常灼人的热气,以及扑面而来的、病人特有的燥热气息。他甚至能看到司马懿额角鬓边渗出的细密汗珠。
(司马懿在被中紧贴肌肤处,藏匿着用细布包裹的高温的汤婆子,完美模拟了高烧病人的体热与出汗症状。)
郭诚的手最终没有真正落下,而是就势改为替司马懿掖了一下被角,动作显得很是体贴。“确是发热不清,需得好生降温才是。”他沉声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破绽。
他后退两步,转向司马防,面色凝重:“建公先生,公子病势凶险,确非虚言。如此重症,寻常郎中医术恐有不及。曹公麾下或有良医,待我回禀之后,或可遣来为公子诊治一番,以期万一。在此之前,还望先生悉心照料,所需珍稀药材,但有所需,可尽管开口,司空府必当尽力。”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备至,实则留下了后手——派医官来,才是真正的、无法搪塞的终极检验。
司马防心中凛然,面上却只能做出感激涕零状,深深揖下:“多谢曹公厚恩!多谢郭使君!若能得良医诊治,救我儿性命,我司马氏结草衔环,难报大恩!”
郭诚点点头,最后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病榻上那个似乎对外界一切已毫无知觉的身影。
“既如此,不便再扰公子静养。建公先生,我们外面说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率先向门外走去。
司马防连忙跟上,在转身带上门扉的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榻上——司马懿依旧维持着那濒死的状态,连颤抖的幅度都未曾改变分毫,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较量从未发生。
房门轻轻合拢,将那浓重的药气和无边的“病痛”重新封锁于室内。
走廊里,郭诚的脚步不疾不徐,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他信了吗?或许信了七分。但那三分疑虑,却如同毒蛇,依旧盘踞在他精于算计的心底,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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