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初冬,晨雾笼罩着河内温县。天光未明,司马府邸的后门悄然开启,一辆青篷毡车缓缓驶出,轧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十二岁的司马懿端坐车中,一袭深色麻衣,作寻常士子打扮。他的行囊简单得近乎简陋:几卷《战国策》和《史记》,一件换洗的深衣,一包散碎银钱和五铢钱,还有一柄尺余长的短剑,藏在最隐蔽的夹层中。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寒意,也隔绝了熟悉的故土。司马懿指尖轻抚过书简上刻着的二字,目光沉静如水。此行非为游学,实为观天下。曹操的征辟文书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怀中,像一块烫手的烙铁,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临行前,父亲书房中的对话犹在耳边。
此去非为游历,实为观天下。司马防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曹公势大,然其性难测。我司马家百年基业,不可不慎。
儿子明白。司马懿当时垂首应道,必当详察民情,观其治乱,度其得失。
司马防凝视他良久,终是取出一封密函:邺城有故人王谦,曾任郡丞,如今隐居城南。若遇危难,可往投之。然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示于人。
马车忽地一顿,将司马懿从回忆中惊醒。他掀帘望去,只见车已行至温县界碑处。斑驳的石碑上,河内郡温县五个大字依稀可辨,碑下堆着些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公子,出县了。驾车的忠仆司马福低声道。这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自幼在司马家为仆,性情沉稳,武艺不俗。
司马懿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界碑,望向远方。官道在此变得坑洼不平,两旁的田野渐渐荒芜,偶尔可见几处烧毁的农舍,黑黢黢的骨架支棱在苍茫天地间,像极了曝尸荒野的巨兽。
加速。司马懿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
车轮轧过冻土,发出吱呀的声响。越往北行,景象越是凄凉。时近正午,竟不见一丝炊烟。道旁时而可见倒毙的饿殍,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森森白骨裸露在寒风中。
司马福忍不住啐了一口:造孽啊!去年过这时,尚且有些人家...
司马懿不语,只默默看着窗外。书本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句,此刻化作触目惊心的现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当主仆二人沉默间,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司马福猛地勒住缰绳,右手按上腰间短刀。
不必惊慌。司马懿淡淡道,目光锐利如鹰,是流民。
只见官道转弯处,蹒跚走来一队人流。约莫二三十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为首的是个拄着树枝的老者,身后跟着抱婴的妇人,搀扶病弱的小儿...他们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流民看见马车,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让开道路,眼中却流露出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神色。
司马懿示意停车,取出一包干粮,递给车旁一个带着幼童的妇人。那妇人怔了怔,猛地抢过面饼,塞进孩子手中,自己却跪下来连连磕头,额上顿时见了血痕。
不必如此。司马懿皱眉,你们从何处来?
妇人瑟缩着不敢答话,倒是旁边的老者颤巍巍开口:回贵人话,我等自邺城来...袁大将军败了,曹公的兵打过来,烧杀抢掠...待不下去了,只好往南逃...
邺城已破?司马懿心头一紧。官渡之战结束不过月余,曹操用兵竟如此神速。
破啦,破啦...老者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儿子被拉去当兵,死活不知。儿媳被乱兵...唉,只剩老朽带着孙儿逃出来...
司马懿默然,又取些铜钱分与众人。流民们顿时骚动起来,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向前来,眼中燃起贪婪的光。司马福急忙驾车冲出众围,留下那些流民在原地争抢、嘶吼,很快又复归死寂。
车行渐远,司马懿回头望去,只见那些黑影仍立在寒风中,如荒野上的枯草,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他缓缓放下车帘,指尖冰凉。
公子...司马福欲言又止。
无妨。司马懿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那些麻木的面容,那些争抢的手,那些空洞的眼神。
这就是乱世。不是诗书中的豪言壮语,不是朝堂上的纵横捭阖,而是最赤裸的生存与死亡。在这里,礼义廉耻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马车继续北行,天色渐晚。忽然,道旁出现一片废弃的村落。土墙倾颓,屋舍洞开,宛如鬼域。
司马懿示意停车,信步走入废墟。寒风吹过空荡荡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处院落的灶台上积着厚厚的灰,旁边散落着半截纺锤;井口被乱石填塞,井绳腐烂在地。
他俯身拾起纺锤,指尖沾满灰尘。这里曾经有过炊烟,有过织机声,有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而今一切荡然无存,只剩下死寂。
去年这时,尚有几户人家在此。司马福叹道,听说是一队溃兵路过,抢光了粮食,还纵火杀人...
司马默然良久,将纺锤轻轻放回原处。
继续赶路。他的声音比寒风更冷,天黑前寻个落脚处。
暮色四合,主仆二人终于在道旁寻到一处破败的土地庙歇脚。司马福生起火堆,烤热干粮,庙外北风呼啸,宛如鬼哭。
司马懿倚坐墙角,就着火光展开地图。指尖划过温县、朝歌、邺城...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是万千生灵。而今这些生灵,正如同白日所见的流民,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他想起曹操的征辟,想起父亲的话,想起司马家的百年基业。在这乱世之中,个人的才华、家族的荣耀,究竟能有多少分量?若不能把握时势,不能审时度势,恐怕终将如这土地庙一般,在风雨飘摇中化为废墟。
火堆噼啪作响,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灼人的光芒。
乱世如炉,要么被熔炼成灰,要么被锻造成器。
他选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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