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岩”并非岩石,而是帮源洞深处一处相对独立、三面环着天然石壁的小小平台。平台中央有块平坦的青石,便是荣安的“床榻”。一根粗如儿臂的铁链,一端深深嵌入石壁,另一端牢牢锁在她脚踝上,活动范围不过丈许。看守她的女头目名叫石三娘,面容冷硬如石,话极少,腰间挎着磨得雪亮的柳叶刀,日夜守在平台唯一的入口处,如同沉默的磐石。
帮源洞的日子,便在铁链的冰冷摩擦声、洞壁渗水的滴答声、远处操练的喊杀声和伤员的呻吟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荣安囚徒的身份,锁链的禁锢,并未让她彻底绝望。
她一直在观察,如同前世执行任务时观察目标环境一般,冷静而细致。
看守她的石三娘虽冷面,却并非不通情理。
荣安试探着,用最无害的方式与她接触。帮忙整理看守处散落的柴火,用草梗编些简单的小玩意比如蝴蝶、蚂蚱等等递给偶尔好奇张望的孩童,甚至用洞里能找到的、边缘还算锋利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帮石三娘削磨她那把柳叶刀的木质刀柄上几处毛刺。
起初,石三娘只是沉默地看着,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警惕。但当荣安将磨得光滑趁手的刀柄递还时,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温润的弧度,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点微小的善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涟漪。
一日,荣安靠着冰冷的石壁假寐,一个瘦得脱了形、抱着个同样瘦小婴儿的妇人,怯生生地蹭到平台边缘,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铁链的范围。
她怀里那婴儿气息微弱,小脸烧得通红,发出猫儿般的细弱哭声。妇人急得直掉眼泪,却不敢向看守的石三娘开口,只是无助地看着荣安。
荣安心头一紧。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妇人怀里的孩子,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石三娘瞥了一眼,依旧沉默,却并未阻拦。
荣安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医药知识还是前世特工野外生存训练的内容,加上对洞内环境的观察,艰难地比划着告诉妇人:去找些干净的、背阴处生长的苔藓,可能有点清热作用,用渗出的凉水浸透,敷在孩子额头降温,再找些老一点的、没发霉的茅草根,嚼烂了挤出一点点汁水,试着喂给孩子,聊胜于无的补充水分。
妇人似懂非懂,但看到荣安眼中真切的关心,含着泪用力点头,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去了。过了两日,妇人竟又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远远地对着荣安深深鞠了一躬。孩子虽仍虚弱,但烧退了,哭声也响亮了些。
这无声的感谢,让荣安冰冷的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渐渐地,她的“清心岩”附近,不再是绝对的禁区。一些胆大的孩童会远远地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这个被锁住的、长得像画里仙女一样的“朝廷坏女人”。荣安便用草叶编些小玩意儿扔过去。
有老妇人会偷偷塞给她一小块烤得焦黑的、掺杂着大量麸皮的粗糙饼子,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怜悯:“姑娘,垫垫肚子,这世道,都不容易……”
有负伤的年轻士兵,拖着断腿靠在附近的石柱上歇息,荣安会默默将石三娘偶尔多给的一点清水推过去。
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未经雕琢的质朴与真诚。
他们恨朝廷,恨狗官,但对眼前这个同样身陷囹圄、似乎并不凶恶的“女探子”,却有着一种底层百姓特有的、对同病相怜者的朴素关怀。这种温暖,不带功利,不求回报,纯粹得让荣安感到震撼,也让她心底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开始更主动地与看守的石三娘交流,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询问洞里的情况。
石三娘的话依旧不多,但偶尔会蹦出几个词,“粮紧”、“药缺”、“人多”、“操练”。
荣安明白了。
方腊的“圣公”政权,表面上烈火烹油,席卷东南,连克六州五十二县,声势滔天。无数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矿工、渔夫、手工业者如百川归海般汇聚到他的“永乐”旗帜之下。他们砸官府,开粮仓,杀官吏,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相公”、“员外”拖出来公审,将堆积如山的财帛分发给饥民。
那一刻,他们是复仇的火焰,是绝望中的救星!
方腊本人,更是如同神话般的存在。他常站在洞内高处一块天然形成的“点将台”上,古铜色的脸庞在火把映照下如同金铸,虎目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巨大的洞窟中回荡。
“吾本寒微,与尔等同为草芥!然朱勔弄权,花石祸国!童贯阉狗,吸髓敲骨!蔡京老贼,祸乱朝纲!吾东南百姓,膏腴之地,竟成饿殍之野!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倾尽三江难平!”
“吾等起事,非为称王称霸!只为诛杀奸佞,求一条活路!为天下苍生,讨一个公道!天厌赵宋,吾当取而代之!建我永乐之世,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此志不渝,天地共鉴!”
他的话语点燃了无数人心中的火焰,那“永乐”的理想,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可怜人。
每一次宣讲,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圣公万岁!”“永乐万岁!”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是对“活命”和“尊严”最原始、最迫切的渴望。方腊的身上,确实有着一种救民于水火的决心和领袖魅力。
然而,荣安从石三娘偶尔紧锁的眉头,从分发食物时越来越稀薄的粥水,从伤兵营里越来越浓重的绝望气息,从方腊那洪亮声音下偶尔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虑中,看到了这烈火烹油之下的巨大隐患。
根基太浅!
席卷虽快,却未能建立稳固的后方和有效的统治。粮草、军械、药材,全靠缴获和劫掠,坐吃山空。
良莠不齐!
百万之众,真正能战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余者多为裹挟的流民,士气易涨难持久,军纪更是难以约束。
强敌环伺!
朝廷之中光是蔡京、童贯、高俅多方势力互相斗争,朝廷外还有虎视眈眈灭了辽的金人。
这场起义……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很难成功。
……
一日,洞内气氛陡然紧张。
往来传递消息的信使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方腊核心的将领们频繁出入他那位于洞穴最深处的石窟“圣公殿”,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石三娘也被召去片刻,回来时脸色比平时更冷硬几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沉默地守在入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甬道。
荣安明白了些什么,她试探着轻声问:“石大姐……出什么事了?”
石三娘沉默良久,久到荣安以为她不会回答。
最终,一个冰冷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的词,伴随着洞壁滴水的回响,砸在荣安心头。
“恶鬼……来了。”
紧接着,一个更加清晰、带着浓重恐惧的低语,从旁边路过的一个年轻信使口中颤抖着飘出。
“……皇城司……三大恶鬼……鬼见愁、血罗刹、铁面佛……奉旨……剿灭圣公……鸡犬不留……”
荣安浑身一僵,脚踝的铁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鬼见愁?血罗刹?铁面佛?这些名号她闻所未闻,但仅仅是代号本身散发的血腥气,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朝廷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
这是要雷霆一击,彻底碾碎这东南的火种!
她下意识地望向洞穴深处那灯火通明的“圣公殿”方向。
方腊的身影正站在殿外的高台上,魁梧如山,一动不动。洞内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准备迎接风暴的巨神。他遥望着洞口的方向,那里是通往无尽黑暗与未知危险的外界。他的拳头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鼎盛的烈火之下,是即将倾覆的危巢。皇城司的“恶鬼”如同索命的阴风,已然刮到了帮源洞外。
……
帮源洞深处,空气凝固如铅。
滴水的回响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次落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心弦上。石三娘手中的柳叶刀已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锋映着洞壁跳动的火光,也映出她眼中决绝的死志。周围闻讯赶来的义军士兵越来越多,虽衣衫褴褛、兵器简陋,但眼神中燃烧着困兽般的凶狠,层层叠叠,将“清心岩”围得水泄不通。粗重的喘息、刀枪摩擦的声响、压抑的低吼,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洪流,锁定了平台上那个被铁链禁锢的身影——荣安。
荣安背抵着冰冷的石壁,脚踝的铁链沉重冰冷。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的穿刺,有石三娘被背叛的痛恨,有士兵们刻骨的仇视,更有远处高台上方腊投射过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审视。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只剩下被愚弄的怒火和凛冽的杀机。
他们以为是她泄密的?
完了……
荣安也意外皇城司的人会来那么快。
“咻!咻!咻!”
数道极其细微、却快如鬼魅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洞穴入口方向疾射而来!目标并非人群,而是洞壁上几处燃烧最旺的火把!
“噗噗噗!”
火把应声而灭!巨大的洞穴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零星的光源在摇曳,光影剧烈晃动,将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
“敌袭!保护圣公!”
惊怒的吼声炸开!包围荣安的士兵们下意识地转向入口方向,阵型出现瞬间的骚乱!
就在这光影交错、人心浮动的刹那!
几道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以一种超越常理的迅捷和精准,从洞顶嶙峋的石笋阴影中、从人群视觉的盲区死角里,鬼魅般突入!
他们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没有呼喝,没有呐喊,只有刀锋切开空气的锐鸣和骨骼错位的闷响!挡在路径上的几名义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为首一人,黑袍如夜,身法飘忽如同鬼魅,几个闪烁便已突破外围防线,目标直指“清心岩”!正是阿六!他脸上依旧覆盖着那冰冷的面具,露出的双眸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石壁前的荣安!
紧随他身侧,一道更加魁梧雄壮、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此人脸上同样覆盖着一张狰狞的修罗鬼面,只露出一双燃烧着狂暴战意的眼睛,手中熟悉的那柄奇门重兵巨刀挥舞开来,脖颈挂着一串骷髅,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所过之处,义军士兵如同草芥般被扫飞出去,凶悍绝伦!
是阿修罗!
而在阿六另一侧,是一直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的文叔。他动作迅捷如电,出手刁钻狠辣,手中一柄乌黑的短刺如同毒蛇吐信,每一次点出都精准地命中关节要害,瞬间瓦解对手战力!
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片执行命令的冰冷!
在文叔身后不远处,刘大婶此刻也撕开了农妇的伪装!
她身形矫健,动作干净利落,手中一柄细剑如同灵蛇,在混乱中游走补刀,眼神锐利如刀,活脱脱久经训练的精锐刺客!
不到十人,却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精准、高效、冷酷无情地刺穿了义军仓促组成的防线,直插核心!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那妖女!” 石三娘目眦欲裂,厉啸一声,挥刀便欲扑上拦截阿六!
阿六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他身形如同瞬移般,在石三娘刀锋及体前的刹那,已诡异地出现在荣安身侧!宽大的黑袍一卷,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涌来,荣安只觉得脚踝一轻,那根粗重的铁链竟被他不知用何种手法瞬间斩断!
“走!”
阿六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容置疑。
“你们……”
荣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下意识地开口。
“罗刹大人。请。”
文叔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另一侧,声音平板无波,却清晰地传开。
血罗刹!
这个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石三娘和周围勉强稳住阵脚的义军士兵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被阿六和文叔护在中间的荣安。
就在这时,那个戴着修罗鬼面的巨汉,阿修罗,猛地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声震洞窟!他手中重兵横扫,逼退几名试图靠近的士兵,洪钟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煞气吼道:“皇城司办案!鬼见愁、血罗刹、铁面佛在此!挡我者,死——!!!”
“血罗刹……荣安?!”
石三娘猛地看向荣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原来……原来那令小儿止啼的三大恶鬼之一,那传闻中杀人如麻的“血罗刹”,就是眼前这个被她看守了多日、偶尔还会帮孩子编草蚱蜢的女子?!
高台上的方腊,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爆响!他死死盯着荣安,虎目之中怒火翻腾,更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冰冷寒意!
三大恶鬼……原来早就潜伏在自己身边!而且其中一“鬼”,竟被自己“请”进了老巢!
何等讽刺!何等奇耻大辱!
荣安自己也懵了!
血罗刹?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早该想到的……
三大恶鬼的名号,显然是阿六他们故意放出来的风声?而自己,竟成了这恐怖烟雾弹的一部分?!
她看着石三娘惨白的脸,看着周围义军士兵眼中那由仇恨转为惊骇再转为被欺骗的愤怒的目光,一股强烈的尴尬和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阿六却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时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冰冷如刀:“此地不宜久留!走!”
精锐的小队瞬间收缩,以阿六、荣安、文叔为核心,阿修罗和刘大婶为锋矢,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杀戮陀螺,朝着来时的入口方向,硬生生凿开一条血路!
义军士兵在最初的震惊和三大恶鬼凶名的震慑下,竟出现了短暂的迟滞和混乱!
荣安被阿六带着,踉跄前行。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高台。方腊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塑像。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浴血的士兵,死死地盯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滔天的怒火,有被愚弄的耻辱,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场精心骗局的冰冷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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