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过京师街道，吹得人马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沈砚秋刚从户部衙门出来，怀里揣着新核验的一批辽东军饷拨付文书副本，打算带回兵部与军备档案交叉比对。这是他近日养成的习惯，多部门文书互证，往往能发现单一渠道难以察觉的疏漏或猫腻。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卷从徐光启处得来的火器构想图，脑海中仍在推演其中一种简化火炮击发机构的设计。与汤若望的会面尚未安排妥当，但技术改良的种子已然埋下，只待寻得合适的土壤和工匠。他盘算着，或许可以借查验军备之机，先去京营的工匠坊看看，那里或许有被埋没的人才。
脚步刚转过街角，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在一名面色冷峻的千户带领下，径直冲到他面前，马蹄扬起阵阵尘土，瞬间将他围在中间。周围零星的行人见状，如同见了瘟神般慌忙避让，瞬间清空了一片场地。
为首的千户甚至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沈砚秋的脸，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可是兵部左侍郎沈砚秋？”
沈砚秋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稳住呼吸，拱手道：“本官正是。不知诸位上官何事？”
那千户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刷地展开，朗声宣读，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奉圣上口谕！兵部左侍郎沈砚秋，涉嫌通敌叛国，着即革去官职，锁拿软禁府中，听候查问！府邸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违者，以同谋论处！”
“通敌叛国”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沈砚秋耳边嗡嗡作响。他瞬间想起前几日苏清鸢隐约提及阉党可能以此罪名构陷，却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狠绝！而且，直接动用了皇帝的口谕！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挺直脊背，目光直视那千户：“通敌叛国？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敢问上官，可有实证？本官自问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于辽东军粮、军备事宜，虽无大功，亦不曾有负圣恩！岂能因莫须有之罪名……”
“沈侍郎！”千户粗暴地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有无实证，非我等所能置喙。圣上既然下旨，自有圣上的道理。我等只管奉命拿人！还请沈侍郎莫要让我等为难，体面些，跟我们走吧！”
说话间，另外两名锦衣卫已经翻身下马，一左一右逼近，手中提着沉重的铁链，眼神冷漠，显然只要他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强行锁拿。
沈砚秋的目光扫过那卷明黄帛书，又掠过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他知道，此刻任何辩驳和反抗都是徒劳，只会授人以柄，坐实“心虚”或“抗旨”的罪名。魏忠贤既然发动，必然是做足了前期准备，至少表面上拿到了足以迷惑崇祯的“证据”。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片沉静：“既是圣上旨意，臣，领旨。”他主动伸出双手，语气平淡，“不过，锁链就不必了。本官尚未经三司会审定罪，仍是朝廷命官。自行随诸位前往便是。”
那千户见他如此配合，倒是有些意外，略微迟疑，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收起铁链。但两名锦衣卫依旧紧紧跟在他两侧，形同押解。
一路无话。回到府邸，老管家和几名仆役见到这般阵仗，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锦衣卫迅速接管了府门和内院的几处关键通道，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彻底的软禁和监视。
书房被翻查了一遍，虽然并未拿走什么——重要的证据和图纸早已转移或隐秘收藏——但那种被肆意侵入搜查的屈辱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砚秋被限制在自己的书房院落内，不得外出。书房的门窗之外，隐约可见锦衣卫值守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他却浑然未觉。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划过。
“通敌……他们果然动手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方选择这个时机，正在他借玉米之功升任兵部侍郎，并开始深入接触军备核心之际，可谓狠辣。就是要在他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之时，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这个潜在的威胁彻底掐灭。
他们会拿出什么样的“证据”？伪造的书信？假冒的证人？还是利用某些他尚未察觉的公务环节制造出来的“铁证”？
崇祯……陛下会信吗？沈砚秋回想起崇祯那双多疑而焦虑的眼睛。玉米推广的成功，固然增加了信任，但“通敌”这种触及帝王最敏感神经的罪名，足以让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变得可疑。尤其是在边患日益严重的当下，任何与“外虏”的牵连，都足以让一位皇帝宁可信其有。
他现在与外界几乎隔绝，苏清鸢、徐光启那边不知是否得到了消息？秦玉容远在辽东，更是远水难救近火。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沈砚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逐条分析。对方既然构陷，就必然有破绽。伪造的东西，无论做得多么逼真，终究是假的。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以及一个能够将真相传递出去的渠道。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却没有立刻落笔。他知道，这书房内外，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试图向外传递消息的举动，都可能被曲解为“串供”或“销毁证据”。
他需要等待，也需要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能与外界产生接触的机会。
夜色彻底笼罩了京师，沈砚秋书房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如同往常一样，拿起一本书，就着灯光翻阅，姿态从容，仿佛白日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书页上的字，他一个也未看进去。
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凝聚在听觉和推演上。他听着院外锦衣卫偶尔走动的脚步声，推算着他们的换岗规律；他在脑海中反复筛查自己近期的所有公务往来、人际接触，试图找出可能被阉党利用来构陷的环节。
“证据……会从哪里来？”他合上书，吹灭了灯，将自己隐入黑暗中，唯有眼底深处，一点冷静的光芒始终未熄。这突如其来的囚笼，困住了他的身体，却困不住他高速运转的思绪。他知道，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才刚刚开始。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在这绝对的劣势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等待那或许会来的转机，或者……自己创造出一个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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