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米脂东城外的窝棚区已人影攒动。
沈砚秋站在一处半塌的草棚前,指尖拂过断裂的椽木,木屑混着冰碴簌簌落下。昨夜安抚流民的话语犹在耳边,可今早王书吏又报来新况:城南三户流民连夜打包行装,被巡夜的乡勇拦下后,只反复念叨沈大人是好官,可好官不能护俺们一辈子。
大人,这些流民...王书吏揣着手,欲言又止。
不是流民愚钝,是我们还没挖到根上。沈砚秋弯腰拾起半块冻硬的窝头,指腹摩挲着粗糙表面,他们怕的不是眼前饥寒,是往后无人撑腰的日子。
苏清鸢从窝棚深处钻出来,裙摆沾着草屑,手中账本翻到崭新一页:问过七户人家,都说王怀安的人前日来传话,说沈大人升了京官,米脂早晚要换天她指尖点着墨迹未干的记录,更有意思的是,棉籽短缺的谣言,最早是从城西李寡妇的茶摊传出来的。
李寡妇?沈砚秋眸光一凝,她儿子是不是在王府当过马夫?
正是。朱常浩倒台后,她儿子失了差事,如今在王家粮行做帮工。苏清鸢合上账本,要现在去拿人问话么?
不必打草惊蛇。沈砚秋望向晨雾中影影绰绰的城西,先去棉纺公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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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喧闹的棉纺公坊如今只剩织机空转声。
管事的老师傅见沈砚秋进来,连忙放下梭子迎上前:大人,库房只剩三百斤陈棉,顶多再撑三五日。王怀安那边咬死没新棉,其他乡绅也跟着观望...
沈砚秋抚过织机上空悬的纱线:往年此时,新棉该入库多少?
至少三千斤!老师傅激动得胡子发颤,可今年乡绅们联合压价,农户种的新棉都被他们低价收走囤着。王怀安放话说要么官府提价三成收购,要么就让公坊关门
好个阳奉阴违。沈砚秋冷笑。昨日公堂上王怀安签保供契时唯唯诺诺,转头却用更阴损的招数卡他咽喉。
苏清鸢忽然轻扯他衣袖,指向库房角落:大人看那筐棉籽。
沈砚秋俯身抓起一把棉籽,在掌心摊开。籽粒干瘪发黑,明显是陈年劣种。这是王怀安前天送来的应急棉籽老师傅啐道,种下去绝无收成!
他不仅要断眼前生计,还要绝往后活路。沈砚秋碾碎掌中棉籽,黑屑从指缝簌簌落下。正要说话,却见林墨雪提着药囊匆匆进来,发间还沾着晨露。
城东流民棚发现时疫征兆。她语气急促,三人发热呕吐,我怀疑与饮用的河水有关。
沈砚秋心头一紧: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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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溪水边,几个妇人正蹲着淘米。
林墨雪拨开枯草,指向上游:王家的染坊建在溪水转弯处。顺她所指,可见隐约的砖墙和排水竹管。管口凝着诡异的靛蓝色,溪边石头上附着黏腻泡沫。
半个月前,染坊连夜扩建,排水量增了三倍。苏清鸢翻查随身携带的田亩册,巧的是,染坊新占的地皮,正好卡在流民取水的水道上方。
沈砚秋掬起一捧溪水,刺鼻的矾石味扑面而来。他想起现代工业污染的案例,心往下沉:墨雪,时疫可能与此有关?
十之八九。林墨雪从药囊取出银针探入水中,针尖很快泛黑,矾石、靛青混入饮水,轻则呕吐发热,重则伤及脏腑。
王怀安这是要借刀杀人!王书吏气得跺脚,先断棉纺生计,再污染水源,逼流民不得不走!
沈砚秋沉默地望着溪水。阳光照在浑浊水面上,反射出扭曲的光影。他忽然转身:清鸢,去年清丈田亩时,是否勘过这条溪流的走向?
苏清鸢眼眸一亮:有!溪流原属官道排水渠,弘治八年曾改道...她快速翻找册页,找到了!按旧籍记载,染坊占的是官地,王家并无地契!
沈砚秋眼底寒光乍现,传我令:即刻查封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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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工匠见到官兵时,竟毫不惊慌。
管事捧着账本笑嘻嘻迎上来:大人明鉴,小坊每季都向县衙纳捐,排水也经府衙许可...话音未落,苏清鸢已亮出田亩册影本:溪流两岸三丈皆属官地,你们私筑堤坝、改道排污,该当何罪?
这、这是王老爷与周县丞早年说定的...管事慌忙改口。
哪个周县丞?沈砚秋声音不大,却让管事浑身一颤,可是三年前因贪墨被流放的周显?
管事扑通跪倒,冷汗直流。
沈砚秋不再看他,径自走向染池。浓烈的矾石味中,他注意到池边堆着数十袋未拆封的棉籽,袋上湖广优种的朱印尚且鲜明。
真是绝妙的算计。他用脚尖踢开袋口,饱满的棉籽滚落出来,一边用劣种糊弄公坊,一边把优种堆在染坊等发霉。
王书吏气得浑身发抖:我这就去拘拿王怀安!
沈砚秋拦住他,把这些棉籽运回公坊,染坊工匠全部带走问话。至于王怀安...他望向城中王家大宅的方向,让他再得意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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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时,沈砚秋独自登上北城墙。
远处王家大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丝竹声。苏清鸢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查清了,王怀安今晚宴请延安府的通判,想必是要打通上层关节。
他越挣扎,破绽越多。沈砚秋从袖中取出一卷发黄的舆图,这是从染坊暗格里找到的。
舆图上清晰标注着溪流改道的痕迹,更有十几处田产边界的篡改批注。最触目惊心的是角落一行小字:万历四十八年,贿周显改田契,银二百两。
原来朱常浩倒台后,他急着销毁的是这个。苏清鸢轻声道。
寒风吹得城旗猎猎作响,沈砚秋缓缓卷起舆图。今日查出水源污染是意外之喜,但流民南逃的根源仍未解决——只要乡绅仍掌控着土地与水源,百姓就永远活在恐惧中。
明日开仓分棉籽。他忽然道,不经过乡绅,直接分到每户流民手中。
苏清鸢怔住:可优种仅够两百户种植...
就是要让所有人亲眼看着棉苗长出来。沈砚秋目光掠过城墙下星星点点的窝棚灯火,百姓要的从来不是承诺,是看得见的希望。
夜风裹着零星雪花扑上面颊,他想起现代那句扶贫先扶志。在这大明边镇,他要扶的不只是志气,更是活下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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