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绥镇军营上空的阴霾，似乎随着副将、管粮官一干人等的倒台，以及拖欠军饷的足额发放，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透下些许带着暖意的光。兵士们领到实实在在的银钱，脸上不再是麻木的菜色，眼神里重新燃起对“吃饱饭”的渴望，以及对那位京城来的沈主事，混杂着感激与敬畏的复杂情绪。周文郁雷厉风行，借着沈砚秋的授权和自己积攒的威信，迅速整肃军纪，清理副将残余党羽，军营风气为之一清。那些从米脂紧急调运来的早熟麦种和耐储存的杂粮，虽数量有限，却像是一剂强心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开辟军屯的荒地旁，兵士们在周文郁的亲自督促下，怀着将信将疑却又不敢怠慢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名为“玉米”的陌生种子埋进土里。
沈砚秋站在临时充作衙署的房舍窗前，看着校场上操练声日渐整齐洪亮的兵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并未完全松弛。他知道，眼前的安稳，是建立在雷霆手段和及时输血之上的，根基仍显脆弱。弹劾延安知府的奏章连同边军贪腐的铁证，已由信使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此刻想必已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在等，等崇祯的决断，等来自京城的反馈，那将决定他能否真正在这西北边关站稳脚跟，乃至获得更大的权柄来推行自己的谋划。
这日午后，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军营短暂的平静。数骑背插黄色令旗的驿卒，风尘仆仆，直冲中军而来，为首之人高擎一卷明黄绢帛，扬声喝道：“圣旨到——户部主事沈砚秋接旨！”
声音传开，整个军营为之一静，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周文郁闻讯，立刻带人净道设香案，动作迅捷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沈砚秋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出房舍，来到香案前，撩袍跪倒：“臣，沈砚秋，恭聆圣谕！”
宣旨太监展开绢帛，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有户部主事沈砚秋，奉旨核查西北军饷，明察秋毫，铁面无私，迅疾查获延绥镇副将、管粮官等蠹虫贪墨军饷、勾结地方、涉嫌通敌之重罪，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其心可嘉，其功甚伟！着即擢升沈砚秋为户部郎中，赏银五百两，仍兼管西北边军粮饷调配事务，并总领延绥镇军屯推行之责，望其恪尽职守，整饬边务，以安朕心。延绥镇参将周文郁，忠勇可嘉，协助有功，擢升为延绥镇副将，协助沈砚秋处理军务。涉案副将、管粮官、延安知府等一干人犯，即日押解入京，交三法司会审，严惩不贷！钦此——”
圣旨的内容远超众人预期！不仅肯定了沈砚秋的功绩，更是直接将他的职权扩大，从单纯的核查军饷，一跃成为兼管西北边军粮饷和军屯事务的实权人物，虽未直接授予军职，但“总领军屯”、“周文郁协助”等措辞，已让他无形中掌握了延绥镇相当大的话语权。周文郁的擢升，更是明确了皇帝对此次整肃的支持态度。
“臣，沈砚秋，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砚秋叩首接旨，声音平稳，心中却波澜微起。崇祯的反应如此迅速果决，支持力度如此之大，既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又稍稍出乎意料（擢升和授权来得太快，显得有些急切）。这背后，恐怕不仅是皇帝对贪腐的痛恨，更有对边关军务糜烂的深切忧虑，以及……对自己这个“能臣”急于任用的期盼。
宣旨太监将圣旨交到沈砚秋手中，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沈郎中，恭喜高升！皇上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杂家出京时，皇上还特意叮嘱，让您放手去做，务必在短期内，让西北边军焕然一新。”
“有劳公公，沈某必竭尽全力，以报皇恩。”沈砚秋起身，示意苏清鸢取来早已备好的程仪，不动声色地塞到太监手中。
太监掂了掂分量，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压低声音道：“沈郎中，京里为了您这案子，可是吵翻了天。崔应元崔大人可是气得跳脚，在魏公公面前没少给您上眼药……您往后，得多加小心呐。”
沈砚秋目光微凝，果然，阉党不会坐视。他微微颔首：“多谢公公提点。”
送走宣旨太监，周文郁难掩激动，上前抱拳，声音洪亮：“恭喜大人！末将……不，卑职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人整饬边务！”他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副将，心中对沈砚秋的感激与信服更添几分。
沈砚秋扶住他：“周将军请起，往后延绥镇防务，还需你多多费心。圣旨已下，我等更需兢兢业业，不可有负皇恩。”他顿了顿，看向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眼神热切的兵士将领，扬了扬手中的圣旨，朗声道，“皇恩浩荡！已严惩贪腐蛀虫！从今日起，延绥镇再无克扣，足饷足粮！本官受皇命，总管粮饷军屯，必与周将军一道，让我延绥将士，吃得饱，穿得暖，重振边军雄风！”
“万岁！万岁！”校场上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兵士们挥舞着兵器，情绪高涨。这一刻，沈砚秋的威望，借着皇权的背书，真正在这支边军中树立起来。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气氛中，苏清鸢悄无声息地来到沈砚秋身边，递上一张纸条，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大人，我们派去暗中查探‘隆昌号’的人回报，在延安府城发现其一处疑似据点，但当我们的人试图靠近时，对方异常警觉，迅速转移，只来得及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影，其中一人……腰间似乎佩着与之前副将那枚玉佩风格相似的饰品。”
沈砚秋接过纸条，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却让他刚刚因圣旨而略感轻松的心情，瞬间重新沉了下去。隆昌号……这个隐藏在贪腐案下的神秘商号，果然不简单。副将的玉佩指向后金，这隆昌号的人也佩戴类似物件？是巧合，还是这意味着，有一条更深、更隐蔽的通敌渠道，尚未被斩断？阉党在朝堂的攻讦是明枪，而这隆昌号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则是更加防不胜防的暗箭。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延安府城的方向。阳光正好，校场之上一片热火朝天，但他却仿佛能看到，在那座城池的某个阴暗角落，有几双眼睛，正透过这喧闹的表象，冷冷地注视着军营，注视着刚刚获得更大权柄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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