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的手指在沈砚秋的策论上轻轻划过,墨迹间仿佛能嗅到西北的风沙。他抬眼望向宫城方向,暮色中的飞檐像蛰伏的巨兽。
“子先兄真要蹚这浑水?”钱谦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试探。
徐光启不答,只将策论往袖中一塞,拄杖起身。紫檀杖头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走得很慢,像在丈量从文渊阁到乾清宫的每一步距离。
宫门前当值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化淳,见到徐光启略显诧异:“徐阁老这是?”
“老臣有西北急奏需面圣。”徐光启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边镇粮草清单,策论仍妥帖地藏在内袋。
曹化淳扫过清单上“宣府镇缺粮三月”的字样,眉头微皱,却见徐光启忽然踉跄,他急忙上前搀扶。电光石火间,袖中策论滑出半截。
“这是……”曹化淳眼尖。
徐光启顺势将策论完全抽出,苦笑:“考场文章,本不该叨扰圣听。只是其中提及的卫所空饷数据,与兵部密报相差无几。”他指尖在“裁空额三成可省饷银八十万两”处重重一点。
曹化淳瞳孔微缩。作为王安的门生,他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足够支付九边将士半年欠饷。
乾清宫里,崇祯正对着一叠请赈奏疏发怔。陕西巡按的折子上还沾着墨点,显然是书写时太过急促。见徐光启进来,他揉着太阳穴叹道:“先生来得正好,这帮臣工除了要钱,竟拿不出一个治本之策。”
徐光启呈上粮草清单,在崇祯翻阅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老臣今日见着篇策论,将边镇弊病剖析得极透。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太过直白,怕是会得罪人。”徐光启从袖中取出策论,却只展开前半,“就说这军屯数据,与老臣在天津卫所见一般无二。”
崇祯接过扫了几行,忽然拍案:“好个‘兵疲不在刀弓在肚肠’!这考生叫什么?”
此时曹化淳恰巧奉茶进来,轻声接话:“奴婢方才听说,阅卷房为此文争得不可开交。崔应元坚持要黜落,钱谦益却说要列上等。”
崇祯眼神一冷:“为何争执?”
“据说……”曹化淳瞥了眼徐光启,“文中提及裁撤空饷。”
殿内霎时寂静。崇祯的手指在龙纹扶手上收紧,他想起三日前锦衣卫密报:京营实额不足七成,却要拨付全额粮饷。
徐光启适时开口:“老臣倒觉得,能发现问题比空谈仁义更可贵。此子若用在户部,或可解钱粮之困。”
“户部?”崇祯若有所思,“张慎言前日还抱怨无人精通钱谷。”
曹化淳忽然跪地:“奴婢多嘴!方才在宫门拾得此物,像是从徐阁老袖中滑出的。”他呈上的正是策论后半部分,恰好展在“查盐税补军需”一页。
崇祯接过细看,越看神色越凝重。当读到“若将江南盐税稽核权收归户部,岁可增三十万两”时,他猛地站起身:“传旨!将此生试卷即刻送朕御览!”
徐光启垂首不语,余光瞥见曹化淳袖口露出半截黄绫——那是司礼监用笺。他忽然明白,这位太监今日的“巧合”,怕是早已看清风向。
待太监领命离去,崇祯忽然问:“徐先生觉得,朕若重用此子,朝中会有何反应?”
徐光启拄杖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却稳如磐石:“陛下若想革除积弊,便不能怕得罪人。当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骂声至今未绝,可大明国库实打实多了十年积蓄。”
暮鼓声透过窗棂传来,崇祯望着渐暗的宫墙,忽然轻声道:“朕记得先生《农政全书》里写过,新苗破土时最易遭风雨摧折。”
徐光启躬身:“所以老农会在幼苗旁插竿标界,防牲畜践踏。”
君臣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当夜,沈砚秋在客栈收到徐府小厮送来的食盒。掀开底层暗格,只见半张宣纸上写着:“苗已见天,慎风雨。”他指尖摩挲着纸缘,想起策论最后那句“愿为破土苗,不作温室花”,忽然明白了什么。
而此刻的崔应元府上,茶盏碎裂声惊飞了檐下宿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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