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浓云遮蔽,只有零星几点黯淡的星子洒下微光。军屯深处,那一片特意选在背靠土坡、远离道路的一亩半新垦荒地旁,影影绰绰立着几条人影。夜风带着凉意,卷起新翻泥土的腥涩气息,也吹动了沈砚秋微凉的官袍下摆。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被反复耙梳、碾得细碎的土壤,指腹感受着那不同于周遭板结土地的松软。周老憨带着七八名绝对信得过的老兄弟,几乎是凭借着感觉和肌肉记忆,在这昏暗的夜色里,硬是靠着人力,将这片地深耕、碎土到了林墨雪要求的标准。
“大人,都妥了。”周老憨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紧绷的兴奋,“按林姑娘说的,八寸深,土碎得跟炒面似的。引水的浅沟也挖好了,就等老天爷赏脸,或者咱们自个儿从那边快见底的小溪里担水了。”
沈砚秋“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站在一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林墨雪。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布衣,手里捧着那个已经打开的油纸包,里面是金灿灿中混杂着些许灰褐色的种子——正是那“迅捷麦”与黍米种子的混合物。
“林姑娘,可以开始了吗?”沈砚秋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黑暗中孕育的希望。
林墨雪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走到田垄边,弯腰,指尖捻起一小撮混合好的种子,手腕极其稳定地沿着划好的浅沟,以一种均匀而富有韵律的动作,将种子撒播下去。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不像个云游行医的医女,倒像个伺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
周老憨和那几名乡勇屏息看着,学着她的样子,各自拿起分到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开始播种。没有人说话,只有种子落入松软土壤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以及几人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每一粒种子落下,都像是在沈砚秋心头敲击一下。成败,米脂乡勇营能否站稳脚跟,或许就看这黑暗中撒下的微小颗粒了。
沈砚秋没有亲自下手,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沉沉的黑暗。远处乡勇营的灯火如同萤火,更远处米脂县城的轮廓模糊不清。他刻意选在此时播种,除了保密,也是存了一份试探之心。若那些乡绅,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连这等隐秘之事都能探知并前来破坏,那便说明他身边,或者说这乡勇营内部,远非铁板一块。
时间在无声的播种中缓缓流逝。当最后一粒种子被泥土轻轻覆盖,林墨雪直起身,仔细检查了一遍田垄,确认播种密度符合要求,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等了。”她走到沈砚秋身边,声音平静,“出苗前,需确保土壤湿润。若三五日内无雨,便需组织人力担水浇灌一次,水量需适中,不可过多,亦不能太少。”
沈砚秋记在心里,转头对周老憨吩咐:“老周,这片地,从今日起划为禁区。你亲自挑选人手,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明哨暗哨都要有。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尤其是浇水的时候,更要加倍警惕。”
周老憨重重抱拳:“大人放心!谁敢靠近,老子……属下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他眼中凶光一闪,显然也明白此事关系重大。
“不是要你杀人,”沈砚秋语气转冷,“是要你把人活着带到我跟前。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关心我沈砚秋种地。”
“明白!”周老憨点头,随即指派两名最机警的乡勇留下,作为第一班暗哨,其余人则悄无声息地撤离。
沈砚秋又看了一眼那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黑暗中,它与周围的荒地并无二致,谁能想到,这里面埋藏着可能扭转局面的关键?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迅捷麦”是否真如林墨雪所言,是否能适应米脂的水土,是否会半途夭折,都是未知数。但这已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他必须抓住。
“林姑娘,辛苦你了,先回去歇息吧。”沈砚秋对林墨雪道。她为了指导深耕和播种,几乎在此守了一整天。
林墨雪却微微摇头:“民女想再看看,确认无虞。”她走到田边,俯身又用手摸了摸土壤的湿度,这才直起身,“大人也请早些安歇,此种既已播下,急也无用。接下来,耐心与细致更为重要。”
沈砚秋知道她说得在理,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沉默地沿着来时的小径往回走。周老憨带着人远远跟在后面,保持着警戒。
快到医帐时,林墨雪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下远处的动静,那是乡勇营夜间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她转头看向沈砚秋,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亮她清亮的眸子。
“沈大人,”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此种,是希望。”
沈砚秋心头微震,看向她。她却已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与本地林医女合住的那间简陋小屋。
希望……沈砚秋站在原地,回味着这两个字。他何尝不知这是希望,但这希望太过微弱,也承载了太多东西。他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色,心中默算着库存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周老憨那边能否真的守住这片试验田不被发现或破坏,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乡绅,以及可能来自更高层面的注视……
千头万绪,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转身,走向县衙后堂那间同样灯火昏黄的书房。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他需要重新核算粮册,需要思考一旦此种失败,下一步的退路在哪里,更需要琢磨,如何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或许,该主动给那些乡绅,再找点“事情”做做了。
就在他踏入书房门槛的刹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街角,有一点微弱的灯火迅速隐没在黑暗里。是巡夜的更夫?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秋脚步顿了顿,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反手,轻轻合上了书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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