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在这紫禁城里,通常已经是小主子们开蒙读书的年纪了。
富察泠雪格格依旧被养在康熙帝的眼皮子底下,偶尔去太后跟前尽尽孝心。
她的小院子收拾得温馨又别致,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靠窗的大炕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狐狸毛褥子——这是她最爱的地方之一,因为那毛茸茸的触感蹭着脸颊手心,总能让她舒服得眯起眼。
她的性子也在这几年里慢慢定型了些。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吵闹,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坐在炕上,抱着她的玩偶,或者摆弄一些精巧的鲁班锁、七巧板。那双浅棕色眸子看人看物时,总带着一种与她小小年纪不太相符的、既温和又疏离的平静。
宫人私下都说,格格可那双眼睛一看过来,就让人心里特别踏实,想把她喜欢吃的点心都堆到她面前。
她的确挺“馋”的。或者说,懂得享受。御膳房变着花样送来的点心糖水,只要瞧着好看,或者闻着喷香,泠雪都来者不拒,捧着小碗小勺,吃得慢条斯理却异常认真专注,看得人心里直发软。
康熙帝有时瞧着好笑,也会故意逗她,把她喜欢的甜酪挪到自己面前,小丫头也不会闹,就睁着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看得皇帝自己都心虚,没一会儿又给她推回去了。
康熙帝对她的宠爱,几乎是明晃晃的。
宫里几位年长的皇子阿哥瞧在眼里,心思各异。其中,走得最近的,就是当今的太子爷,爱新觉罗·胤礽。
胤礽那时正当壮年,风华正茂,储君威仪日盛,可眉宇间也积压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或许是因着那出生时的祥瑞光环,或许是康熙的有意安排,也或许是小泠雪身上那份奇特的安宁气质,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对她很是另眼相看。
他会来康熙书房请安时,刻意在门口多逗留一会儿,看看那个坐在羊毛地毯上自己玩的小身影。有时康熙会笑着叫他进来。胤礽走近了,小泠雪便抬起头看他。
胤礽是英俊的,轮廓深刻,带着天生的矜贵。小泠雪的眼睛很亮,落在他脸上,没有寻常宫人的敬畏或巴结,只是纯粹的“看”,带着一点点孩子的好奇。
这份澄澈的目光,让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胤礽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
“二哥。”
她会依着辈分叫人,声音软糯,不卑不亢。
“皎皎在玩什么?”
胤礽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放柔和,平视着她。
“看蚂蚁爬房檐柱。”
小泠雪指着外面光秃秃的廊柱一角。冬日里自然没什么蚂蚁,但她这种带着点天马行空意味的回答,却总能逗得胤礽眼底浮现些真正的笑意。
康熙帝有时会留意着这两人相处的样子。
小女孩安静乖巧地坐在那里,太子神情是少有的放松,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平和的暖流。
康熙帝心中欣慰,觉得这也许是自己无意间为这压力重重的太子寻得的一味“解药”。
那是一个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初冬午后。
天空有点阴沉,透出灰蒙蒙的光。小泠雪着了点风,从太后宫中回来时,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伺候的嬷嬷立刻紧张起来,又是添衣又是熬姜汤。
小孩子阳气足,姜汤下肚发了汗,小脸红扑扑的,精神似乎也还好,嬷嬷便只当她着了凉气,哄着她喝了点温热的牛乳羹。
夜里,睡得正沉的小泠雪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那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裹紧锦被都没用。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热意又猛地席卷上来,烧得她小脑袋昏昏沉沉。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小小的身子在棉被里不安地扭动,呼吸急促。
黑暗里,模糊的影像如同狂乱的雪花,在她眼前炸开:
——刺眼的灯牌、扭曲晃动的广告牌上写着“甄嬛传热播中”。
——电脑屏幕幽蓝的光、鼠标点开的历史资料网页上、“九龙夺嫡”四个字猩红刺目。
——一张模糊又冷峻的脸,是胤禛,眼神锐利如刀。
——富丽堂皇却冰冷窒息的宫殿深处,有人影在无声地倒下,鲜血蔓延……
——“为什么?我的弘晖啊!!!”凄厉绝望到穿透灵魂的哭嚎……
——漫天箭雨!兵戈喊杀!绝望的呐喊与胜利的嘶吼交织成片!
——最后,一个巨大的、印着“2018”年字样的日历,被撕裂成无数碎片,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
停下!
脑子像是被无数钢针狠狠扎透,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撞破了婴儿时期的重重阻碍,野蛮地冲进了她只有六岁、脆弱不堪的意识里!
“啊……”
小泠雪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压抑到变调的短促尖叫,像被扼住了咽喉的小兽。
豆大的冷汗浸透了额边柔顺的黑发。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头只有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格格!”
守夜的宫女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摸小主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快!传太医!”
整个小院瞬间灯火通明,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
康熙帝是在沉沉的夜色中被匆忙唤醒的。
听闻“泠雪格格高热不醒,惊厥梦魇”,这位帝王的心猛地一沉,披衣下榻的速度快得几乎带倒了身旁的灯盏,厉声喝。
“备辇!”
等他赶到小泠雪的院子时,太医院的院判正擦着冷汗,小心翼翼地诊脉。
小丫头躺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微弱,被包裹得像只小小的蚕蛹。
她闭着眼睛,即使在昏睡中,眉心也痛苦地拧着一个小小的结。
“如何?可有大碍?”
康熙帝的声音绷得死紧,目光如炬地锁在太医脸上。
太医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回皇上,郡主外感风寒是真,邪风入肺引发了高热惊厥。只是……只是这脉象,惊悸浮乱……似是受了极大惊吓,神魂不宁……臣,臣斗胆请问嬷嬷,郡主白日里可曾受过什么惊吓?”
嬷嬷和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连声说绝无此事。
康熙帝坐到床边,看着泠雪烧得红彤彤的小脸。他伸出手,用掌心最温和的部分,轻轻覆上小泠雪滚烫的额头。
那灼热的温度几乎烫了他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角被冷汗濡湿的乱发,指腹心疼地蹭过她眼尾下那颗小小的痣。
就在他指尖刚离开的那一瞬,小泠雪烧得迷糊中,小嘴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娘…”
娘亲……章佳氏……她的生母。
那些零星的、关于生母的记忆,并非来自现代的灵魂。
那是属于这具年幼身体最原始、最纯粹的印记——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颠晃时的那种安心满足感;贴着母亲柔软的胸怀,听着那稳定温和的心跳声沉沉睡去的惬意;还有母亲身上那独一无二、足以抚慰所有不安的温暖气息……
康熙帝心头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了上来。这孩子……是想她早逝的亲娘了吗?
“皇阿玛在。”
康熙帝的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低柔。他伸出宽厚的大掌,用带着薄茧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揉按着小泠雪两侧的太阳穴。
这个动作笨拙而生涩,带着点属于帝王的、不太习惯的僵硬怜爱,力度却控制得极轻极柔。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流淌。
“皇阿玛在这里守着你,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了朕的皎皎。”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康熙帝低沉温柔的絮语和他生涩的按摩安抚下,小泠雪紧锁的眉头似乎终于松动了一点点,原本急促的呼吸也慢慢趋于平缓绵长一些。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形成一片刺眼的雪崩。但那句“皇阿玛在这里守着你”,牢牢挡住了那记忆风暴最猛烈的第一波冲击。
高烧和惊惧终于耗尽了小丫头最后一丝力气。在天色将明未明的那段时辰里,小泠雪的体温在药力和物理降温的双重作用下,开始缓慢而艰难地退却。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次睁开眼时,是第二天的黄昏。屋子里的光线柔和而昏暗。
喉咙干得冒烟,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像被拆开重组了一样。
小泠雪眨了眨干涩沉重的眼皮,睫毛颤动了几下,才终于完全睁开。
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入眼是熟悉无比的、承尘上精致的雕花,身下是熟悉的、厚实柔软的毛毯。
“水……”
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唤。
立刻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心地扶起半个身子,带着浓浓关切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格格醒了!渴坏了吧,慢点,慢点喝……”
温度适度的水温柔地滑过焦渴的喉咙,小泠雪一连喝了好几口,才缓过劲来。
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满脸心疼的嬷嬷,还有守在一旁不敢出声的几个小宫女。
然后,目光越过嬷嬷的肩膀,看到了坐在床边圈椅里的那个身影。
是康熙帝。
他似乎一直守在这里。明黄的便袍有些随意的褶皱,眼底带着清晰可见的疲惫血丝,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茬也忘了打理。
他就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紧抿的唇角在她目光望过来时,才终于放松地弯起了的弧度。
“醒了?”
他的声音低哑,但那份沉稳和威严中的柔软,将小泠雪悄无声息地包裹、融化。
小泠雪怔怔地看着康熙帝。
高烧的余热还在蒸腾着她的大脑,让她一时分不清混乱的现实和那些奔涌到几乎撕裂她的恐怖画面。
那些画面,和眼前这张带着明显疲态却异常真实温暖的帝王面孔,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皇……阿玛……”
小泠雪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高烧后的虚弱绵软。
“嗯。”
康熙应着,身影凑近了些,温暖带着薄茧的大手再次探上她的额头,那掌心的温度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心安。
康熙帝似乎对这个动作有点上瘾。他确认热度已经退了,满意地哼了一声,手指却贪恋般地停留了片刻,理了理她睡乱的长长黑发。
小泠雪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康熙帝看她呆呆的样子,以为是病还没好利索,人发懵。
他捏了捏小丫头烧得有些干瘦了的小手,想逗她说说话让她精神起来:“饿不饿?朕让御膳房给你熬了最细的珍珠米粥,还放了燕窝。”
小泠雪眨了眨眼,没回答粥的事。她的目光落在康熙帝下巴上那些新冒出来的、短短硬硬的胡茬上。
高烧后迟钝的思绪尚未完全回归,那些记忆片段里,眼前的皇帝和那个叫“胤礽”的人,为了那些冰冷残酷的权力争夺……变得很累很累。
“累……吗……”她哑着嗓子,小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关心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康熙帝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更俯低了些,凑近那张小脸:“什么?”
或许是皇帝突然靠近带来的气息太过真切,或许是那胡渣近在咫尺显得有些扎眼。
小泠雪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小手,轻轻扯了一下康熙帝微露胡渣的下巴。
她的力道很轻,与其说是“扯”,不如说是轻轻扒拉了一下。
动作带着高烧后的迟钝和一种奇妙的:“我关心你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孩子气。
“咳…”
一直强忍着担忧的嬷嬷没绷住,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捂住了嘴。
旁边的小宫女们也个个低着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康熙帝本人则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被扯了胡子的下巴传来一点点微痒的感觉。他看着泠雪那双刚刚还因为高烧而迷蒙、此刻却映着一点微弱烛光的浅棕色眸子。
那眼神依旧有点懵懂,但更多的,是一种清凌凌的、仿佛初雪消融后溪涧一般的明澈安宁。
这丫头……刚刚扯了他的胡子?还问他累不累?
堂堂大清皇帝,被人这样对待……本该是勃然大怒的重罪。康熙帝却只觉得一股暖流夹着些哭笑不得的滋味,撞进心口冲散了连日的焦灼。
他板起脸,试图拿出点帝王威严:“哼!小东西,敢拽你皇阿玛的胡子?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可他的动作却是和语气完全相反。他没有把她的手挥开,反而就势将那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整个包在了自己宽大的手掌里,温柔地握了握。
“朕不累。”
他看着泠雪的眼睛,认真地答。
小泠雪没有再说什么。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那场激烈到撕裂大脑的“脑内风暴”彻底消耗了她。
她缓缓地在康熙帝宽厚手掌的包裹和全屋温暖气息的包围下,闭上了眼睛。
她累了。
这一次的沉睡,没有刺骨的寒冷,也没有那些冰冷的碎片呼啸。只有一片如同暖阳下被晒透了的雪地般的宁静。在那片宁静的最深处,一个念头,清晰地悬浮:
要好好长大。
在这个……需要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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