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小队天刚蒙蒙亮便出发，策马向南疾驰。
午饭后不久，便已抵达渡口。
海边的空气比王都凉爽几分，带着腥咸气息的海风迎面吹来……方既明一时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船体量不大，被命名为“斩龙舰”，全长不过四十米左右。
船上总共只有七个人：方既明、哲巴尔、阿迪莱、希尔希纳四人组成的核心小队，外加一名舵手和两名轮班操作的炉工。
工匠们造出这艘船后，培训了这三名船员，如今他们已熟悉了自己的职责。
燃料和物资也早已装载完毕。
由于建造仓促，整艘船只求实用，毫无多余装饰。
船体后方的烟囱已熏上了一层黑灰，看来它试运行正常。
几人登船后，船只立刻准备启航。
船尾下方，锅炉先是发出一阵呻吟，惊得几名战士当场拔剑。
方既明赶紧掏出耳塞分发下去。
接着，锅炉内传来咕嘟咕嘟的闷响，船身微微一震，开始缓慢移动。
方既明先下到船尾甲板下的锅炉房“视察”，其他三人好奇地跟在他身后。
船刚烧没多久，但甫一靠近锅炉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方既明还好，但看身后三人在热浪中下意识侧身躲避的反应，就知道里面有多糟糕。
炉房里，一名精瘦的炉工只穿着汗衫，正奋力将煤铲入炉膛。
炉火熊熊，火星噼啪炸响，将他裸露的皮肤映成橘红色，汗水早已浸透衣衫，皮肤被汗润得亮晶晶的。
原本配发的口罩因闷热被他扯下，松松垮垮地挂在下巴上。
身后的大铁箱上放着一大桶清水，用于随时补充水分。
方既明探测了一下，通风口是正常的，只是刚进来的新鲜空气就被蒸热了。
玛希尔显然预见了这种情况，设计了自动添煤装置，但当压力表指针下滑时，仍需人工补煤。
方既明给炉工施了个降温术，示意他把口罩戴好。
待压力稳定，他才开口问道：“这么热，你怎么还愿意干这活儿？”
炉工拄着铁铲喘了几口气，接了一杯水猛灌下去：“您就是苏丹陛下吧！能给陛下开船，跑一趟能挣好多钱哩！”
方既明忍不住追问：“可要是热出个好歹，挣那么多钱还有用吗？”
炉工咧嘴一笑：“那俺爹娘就有养老钱嘞。”
方既明默然片刻，表示理解。
他调动魔力稍稍改善了锅炉房的环境，至少让体感温度降下一些，又分给炉工一副耳塞……
这时，阿迪莱突然开口：“我提议，我们几个应该常来锅炉房待着，提前适应高温。毕竟防火衣只管防火，不管散热。”
其他几人立刻点头赞同。
接着，方既明又带着三人找到了舵手。
他正站在甲板的高台上，举着望远镜了望前方海面。
“教教我们开船？”方既明提议。
舵手爽快答应：“简单！”他指着前方，“瞧见那条渔船没？我们得提前一分钟转舵避开。”
四人站上高台，果然看到远处的小船。
舵手又指了指船头的旌旗：“看风向，风大的时候得稍微调整舵轮来补偿。要是下大雨，得用麻绳缠上舵轮防滑……”
讲解完毕，方既明也给舵手分了副耳塞。
他亲自上手，操纵舵轮，成功避开了前方的渔船。
好像确实没那么难。
其他三人也轮流试了试，绕开岛屿、避开渔船，都觉得挺容易上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舵手怕几位大人生气，有些小心地开口：“各位大人，爱琴海岛屿密布，晚上看不清，航行太危险。得等进了白海，才能在晚上继续赶路。”
几人都是讲道理的人。方既明点头：“行，那今晚大家就好好休息。”
七个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出海第一天，还能享受到新鲜的蔬果。
可到夜里，船身微微摇晃，方既明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辗转难眠。
索性披衣走上甲板吹海风。
没想到，另外三人竟都在。
希尔希纳轻笑一声，捡起放在身边的一根钓竿抛给他：“刚我们还在打赌你会不会出来，瞧，我赢了！”
哲巴尔耸耸肩，无奈地看向希尔希纳：“是是是，待会儿多分你几条鱼。要不是我有出海的经验，带了鱼竿，你们今晚怕是要无聊得数星星。”
方既明没钓过鱼，阿迪莱便耐心指导他如何观察浮漂、把握提竿的时机：“原本我也不会，是刚刚哲巴尔教我的。”
大概是新手保护期，方既明和阿迪莱竟接连上钩，鲷鱼、海鲈鱼、小鱿鱼，一条接一条地被拖出水面，落入桶中。
而希尔希纳的钓竿却毫无动静。
他气得不行，抓起方既明桶里一条小鱿鱼就往嘴里塞，结果被喷了一脸墨汁，狼狈不堪。
希尔希纳气急败坏，拎着自己的鱼竿和空桶挤到方既明旁边：“不行！换我要和你换位置！”
方既明也想验证是运气还是位置，便依言坐到了希尔希纳原先的地方。
可没过一会儿，方既明的浮标，突然往下一沉，鱼竿立刻被压弯。
猝不及防下，鱼竿差点脱手。
方既明赶紧握紧了钓竿，使劲往回拽。
哲巴尔见多识广，站起身仔细一看，惊呼出声：“金枪鱼！兄弟，你这运气简直逆天了！！”
他回头一看，方既明这新手不会钓鱼，急忙指导：“兄弟，别硬拉！要溜鱼！先……”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钓竿在方既明和巨鱼的角力中断裂。
方既明差点摔到了甲板上，被眼疾手快的哲巴尔一把扶住。
而半截鱼竿连同那条大鱼，已经消失在漆黑的海水中。
希尔希纳跟被纯净之神诅咒了似的，一条鱼都没上钩，彻底放弃了钓鱼，将鱼竿给了方既明：“你手气好，你来钓。我给你们讲故事。”
不愧是常年混迹酒馆的，和吟游诗人学到一手，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
“且说在起兵前一周，我、扎齐伊、萨伊库，还有我姐茵苏希娜，循着故国留下的《建造图录》，找到了传说中的锐草之原——星星与凡人幽会的地方。”
哲巴尔来了兴趣，这是他从未涉足的神秘之地。
“那片草原啊，草的边缘锋利得像刀子，夜晚又冷得像严冬。当时我……嗯，一时大意，”希尔希纳含糊了一下，“裤子被那过膝的锐草划得破破烂烂。”
方既明猜他不是一时不查，而是想硬闯。
“萨伊库有备而来，给我们带了铁链、镰刀，还有厚厚的铁手套。我们用割下的坚韧草叶，捆住那些随风乱舞的锐草，缓慢而稳妥地开辟了一条通往荒原深处的道路。”
阿迪莱也听得入了神，与草搏斗？闻所未闻。
“荒原深处飘荡着太多故国的冤魂。它们力量微弱，甚至无法真正‘看见’。可数量太多了，一旦被它们缠上，就会被困在鬼打墙里，除了退出去，别无他法。”
“幸好，我姐是亡灵。她铺开自身的阴气，将我们几人笼罩其中。在那些冤魂眼里，我们便成了同类，擦肩而过也安然无恙。”
“……我们最终抵达了一片罕有人迹的、空旷的山丘。”
“在那里，扎齐伊解开星星设下的谜题后……我们找到了我母亲的遗物。是被整齐叠放的、带着她特有标记的衣物。”
“我的母亲……美嘉娜，她是美丽而善良的末代王妃。”
“国都陷落时，她失踪了。”
“现在看来，她是通过密道逃到了锐草之原。”
“或许，她在那里脱去了所有会暴露身份的华服，逃向了远方，而那些游荡的幽魂，是被她灭口的侍女……”
“或许，她是逃了出去，却被叛徒搜刮了财物，叛徒们的灵魂因此遭到诅咒，被困在了荒原……”
“又或许，真的像古老传说那样，她在那片草原上与星辰相会，在危急关头被群星带离了尘世……”
“当时我愤怒极了！无论怎样，她都是背离故国逃走了！也让我白白背负了那么多年的复仇执念！”
希尔希纳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甲板上只剩下海浪的轻拍和水桶里鱼尾搅动水花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继续：“可那天晚上，我梦见我们放火烧了那片荒原。”
“原本以为，我以为我可以把过去抛到身后。”
“原本以为，烧掉过去，我会感到解脱。”
“原本以为，当母亲的遗物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时，我会感到快意……”
“可在梦中，当那火焰真的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往的那一刻，我惊醒了。”
“我不想她死。她逃走是好事，我宁愿她当时成功逃脱……还有我的姐姐们。”
“我又有什么资格怨恨她的逃离？我自己不也隐姓埋名，逃亡了那么多年吗？”
“我该恨的不是她的离开，而是苏丹对我故国的屠戮！”
“那一刻，我像获得了新生。”
“我必须复仇！不仅是为了我的姐姐们，更是为了我的同胞、我的子民、我那被践踏的故乡……”
他的再次沉默下去，似乎有些许感伤。
方既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的同胞、你的姐姐们做的都很好，你已经成功为你的故乡复了仇。不用再把自己困在过去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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