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科被“礼送”回濠镜的举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东南沿海激起了层层涟漪。葡萄牙商会果然如沈沧澜所料,先是气急败坏地送来一份措辞强硬的抗议文书,指责大明水师“无故攻击友好商船”,要求立即归还被俘的“圣菲利克斯号”(即那艘黑船)并赔偿一切损失。
月港总督行辕内,沈沧澜将那份充满傲慢语气的文书随手递给一旁的张惟贤。
“公爷,您看,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西夷惯用的伎俩。”
张惟贤快速浏览一遍,冷笑道:“颠倒黑白,强词夺理。他们怕是还没认清形势。”他抬头看向沈沧澜,“沧澜,你打算如何回复?”
不等沈沧澜回答,坐在下首的郑经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回复?还回复什么?要我说,直接把那破船拉到濠镜门口凿沉!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
“郑经,稍安勿躁。”戚继光沉声道,他虽也面色不豫,但依旧保持着老将的沉稳,“总督已有决断,我等听令便是。”
沈沧澜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崭新海图的墙壁前,那上面已经清晰标注了星罗礁、黑船被俘位置以及濠镜的详细情况。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他们的抗议,在我意料之中。这恰恰说明,我们打到了他们的痛处。此刻,濠镜的葡萄牙人,乃至南边的西班牙人,北面的荷兰人,恐怕都在盯着我们,看我们如何应对。是强硬到底,还是稍作退让?”
海鬼张拄着拐杖,嘿嘿一笑:“退让?小子,你要是敢退一步,信不信明天就有无数的‘卡拉斯科’冒出来,觉得你好欺负,变着法子来撩拨你?海上讨生活,讲究的就是个气势!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前辈说得对。”沈沧澜点头,“这第一步,我们既然迈出去了,就绝不能后退。但如何应对,却需讲究策略。直接凿沉船只,固然痛快,却也可能彻底激化矛盾,目前我们水师尚未完全成型,不宜全面开衅。”
他顿了顿,对负责文书的主簿道:“回复葡萄牙商会:其一,大明水师于本国海域巡弋,遭遇不明武装船只攻击,被迫自卫还击,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其二,指责我方‘无故攻击’,纯属诬蔑,要求葡方就其船只及人员侵入大明海域、勾结倭寇、袭击商旅之行为,做出正式道歉与赔偿。其三,被俘之‘圣菲利克斯号’及部分人员,可作为物证与人证暂扣,待此事查明,葡方做出令人满意之答复后,再行商议归还事宜。”
主簿运笔如飞,迅速记录。
郑经眨了眨眼:“大哥,这……是不是太客气了点?还商议归还?”
沈沧澜嘴角微扬:“扣着,比毁了更有用。那船结构奇特,戚将军,可命工匠仔细拆卸研究,尤其是其帆装、船体线型,或有可借鉴之处。至于人,分开审讯,务必挖出更多关于葡人乃至其他西夷在远东的动向和据点。这叫‘废物利用’。”
戚继光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总督深谋远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研究敌船,正是我水师强大之必经之路。”
张惟贤也颔首表示同意:“如此回应,既表明了立场,不卑不亢,又留下了转圜余地和实际利益。妙。”
处理完葡萄牙人的抗议,沈沧澜将话题转向更紧迫的内部事务。
“外患暂缓,内忧却迫在眉睫。郑经,各地海商代表联络得如何了?”
郑经立刻来了精神:“回大哥,泉州李光头、广州陈祖义、漳州林道乾等十几位有头有脸的大掌柜,都已回复,答应半月内抵达月港。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些人里,有些以前跟朱秉谦那边也牵扯不清,怕是各怀鬼胎。”
“无妨。”沈沧澜摆摆手,“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们愿意来,愿意谈,就有的谈。我们要立的规矩,是让守规矩的人能赚到钱,让不守规矩的人无利可图。届时,还需张公爷和戚将军一同坐镇,以示朝廷决心。”
张惟贤道:“这是自然。开海通商,乃国策,非儿戏。本公在此,便是代表朝廷与他们立约。”
戚继光则更关心实际运作:“海商汇聚,货物集散,航道安全至关重要。需尽快明确通商口岸、税则税率,并建立护航机制。否则,商船不敢远行,开海便成空谈。”
“将军所言极是。”沈沧澜指向海图上的几个点,“初步设想,以月港、泉州、广州、宁波为第一批官方通商口岸。税则参考前朝市舶司旧例,结合现今行情,从轻定制,务求简明易行,杜绝官吏盘剥。至于护航……”
他看向郑经和海鬼张:“可仿效旧日‘商团’之法,由各大海商出资,水师出人出船,组建联合护航船队,巡弋主要商路。具体章程,待海商代表到齐后,共同商议。”
海鬼张插话道:“护航是好,但消息更要灵通。老子这边,沿海的讯号台和快船传递体系已初步搭起个架子,哪里有不平事,保证比官府的文书跑得快!”
“好!有劳前辈。”沈沧澜赞道,随即又皱起眉头,“还有一事,亦是当务之急——人才。通晓西夷语言、律法、商贸规则之人,熟悉远海航行、能造新式舰船之工匠,俱都奇缺。仅靠我等,难免捉襟见肘。”
张惟贤沉吟道:“此事,或可从两方面着手。其一,可发文各府县,征召有此专长之人,不论出身,量才录用。其二,或许……可效仿前人,从西夷中招募一些不得志的工匠、水手,以为我用。当然,需严加甄别,以防间谍。”
戚继光对此表示谨慎支持:“若能得其造船、铸炮之术,确能事半功倍。但需如总督所言,严加管控。”
郑经却笑道:“这个容易!那些西夷跑船的,也不是铁板一块。给足银子,总有愿意卖手艺的。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让常跑马尼拉、满剌加的掌柜们去物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开海涉及的军政、商务、人才诸事逐一剖析,思路渐渐清晰。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一个以月港为中心,辐射整个东南沿海乃至更遥远大洋的宏大蓝图,已在这间简陋的行辕内,初步勾勒出来。
会议接近尾声,一名亲兵再次入内,呈上一封书信:“总督大人,京城赵文华赵阁老府上派人送来的私信。”
沈沧澜接过信,拆开一看,眉头微微挑起。
张惟贤问道:“赵文华?他信中说些什么?”
沈沧澜将信递给张惟贤,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玩味:“赵阁老关切东南海事,信中谆谆告诫,言道开海之事牵扯甚广,宜缓不宜急,劝我谨慎行事,莫要激起民变,更莫要靡费国库。还‘提醒’我,水师初建,当以防御沿岸为主,勿要轻易远涉重洋,以免……损及国威。”
郑经一听就火了:“这老家伙!分明是拖后腿!什么叫勿要远涉重洋?不打出去,难道等着别人打上门吗?”
戚继光面色凝重:“赵阁老在朝中影响力不小,他的态度,关乎朝廷钱粮拨付……”
沈沧澜轻轻哼了一声,将信纸放在桌上,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海图,仿佛要穿透图纸,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深蓝。
“赵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海疆之事,守在岸上,是守不住的。我们的征途……”他的手指用力点在海图之上那片广阔的、标注着无数岛屿和未知区域的海洋,“是这鲸波万仞之外!谁也阻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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