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家和邱家那场惊天动地的骂战,像寨子夏天最猛的那场雷阵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地闹腾了一两个时辰,把所有人都震得心惊肉跳。雨停了,乌云散了,地上留下一片狼藉的水洼和泥泞,空气里还弥漫着湿漉漉的、沉闷的气息。寨子里关于这场风波的议论,渐渐从沸反盈天变成了窃窃私语,但那种紧绷绷的感觉,像雨后粘在身上的湿衣服,甩不掉,干不了,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们仨尽量躲着老唐家那边,每天照旧天不亮起床,打猪草、喂鸡喂猪、伺候玉米地,下午进山挖药采菇。日子表面上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可心里那根弦,却始终松不下来。总感觉,那摊浑水,迟早会溅到我们身上来。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天傍晚,我们刚从山里回来,背篓里装着新挖的柴胡和半篮子枞树菌,还没进院门,就看见奶奶邱桂英站在我们家新房子的屋檐底下。她没像往常那样叉着腰、横眉竖眼,而是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揣在旧围裙兜里,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刻意挤出来的、甚至有点讨好的表情。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苍老和……可怜?
我心里“咯噔”一下,警报立刻拉响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绝对没好事!奶奶这副样子,比平时凶神恶煞更让人头皮发麻!
“平萍……小九小娴……回来啦?”奶奶的声音也放软了,不像平时那么尖利,带着点沙哑和疲惫,“挖了这么多药材啊?真能干……”
我们仨站在院门口,没吭声,警惕地看着她。大黄它们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围在我们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奶奶见我们不动,自己往前挪了两步,脸上那点不自然的笑容更浓了,搓着手说:“平萍啊……奶奶……奶奶今天来,是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我心里冷笑:商量?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商量”过事?不都是直接命令或者硬抢吗?
“啥事?”我语气硬邦邦的,没让她进院。
奶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长又沉,像有千斤重:“还不是你五姑……小姝那档子糟心事……你们也看见了,邱家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五姑……带着小金燕,在奶奶那……也住不下去了……”
她顿了顿,偷偷瞄我的脸色,见我没反应,继续用那种带着哭腔的调子说:“你爷爷……唉,你也知道,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幺叔……更是指望不上!家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你五姑带着个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你幺叔还要说媳妇呢……这……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谁家姑娘还敢进门啊?”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要把五姑这个“烫手山芋”往外扔啊!老唐家房子是小,可挤一挤总能住下。奶奶这是嫌五姑离婚丢人,又带着个“拖油瓶”,影响幺叔找对象,想把她塞到我们这儿来!反正我们房子新,地方大,爸妈又不在家!
“奶奶的意思是……”我故意装糊涂,心里那股火已经冒起来了。
“奶奶的意思是……”奶奶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掏心窝子”的假诚恳,“平萍啊,你看……你们这新房,亮堂,宽敞,就你们仨孩子住,也空落落的……你五姑和小金燕,现在没处去,可怜见的……到底是亲姑姑,亲表妹!血脉相连啊!能不能……暂时让她们娘俩,在你们这儿……借住一段日子?等……等风头过去了,奶奶再想办法?”
果然!我就知道!想把麻烦推给我们!还“借住一段日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五姑那性子,以前就没少出卖我们,现在落了难,住进来,指不定怎么摆姑奶奶的谱呢!再加上个小娃娃,哭闹拉撒,得多多少事?我们自己的活都干不完,还得伺候她们?
我绷着脸,没说话。小九气得脸通红,小娴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奶奶见我不松口,脸色变了几变,那点伪装出来的可怜相有点挂不住了,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强硬:“平萍!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五姑现在落难了,你们当侄女侄子的,伸把手不是应该的?再说了,这房子……说起来,也是老唐家的根!你爸妈不在,奶奶我还不能做主了?”
又开始拿“一家人”和“房子”说事!我心里那股火“噌”地烧到了头顶!当初把我们赶出老宅、逼我们住山洞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是“一家人”?现在看我们房子好了,就想来占便宜?
我正要开口顶回去,眼角余光瞥见老唐家院子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出来。是五姑唐小姝。她没敢走近,就远远地站着,怀里抱着睡得不安稳的小金燕。夕阳照在她身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角还有没消下去的淤青。她看着我们这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还有一丝……哀求?那个以前总是趾高气扬、对我们呼来喝去的五姑,此刻看起来那么脆弱,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她怀里的小金燕,大概是被吵醒了,瘪瘪嘴,“哇”一声哭了起来,声音细弱,像小猫叫。五姑赶紧笨拙地摇晃着,低声哄着,自己却也跟着掉下眼泪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看到这一幕,我到了嘴边的狠话,突然卡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是,我恨五姑以前的刻薄,讨厌奶奶的算计。可看着眼前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走投无路、抱着幼女默默流泪的女人,那种同为女性的悲哀和无奈,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过了愤怒。
她再可恨,此刻也是个被大家抛弃、被命运逼到墙角的女人。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金燕,更是无辜。如果我们不收留,她们娘俩能去哪?回邱家继续挨打?还是在奶奶那个充满嫌弃和算计的屋檐下,看人脸色度日?
奶奶见我不说话,眼神松动,赶紧又换上那副“苦口婆心”的腔调:“平萍啊,你看……孩子哭得多可怜……你就当行行好,积点德……奶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们姐弟仨都能干,多两个人,也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等你爸妈回来,肯定夸你们仁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理智告诉我,不能答应,这是引狼入室!可看着五姑母女那副惨状,那点残存的、或许不该有的同情心,又让我硬不起心肠。
我看了看小九和小娴。小九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小娴看着哭泣的小金燕,眼圈有点红。
“姐……”小娴小声叫我,声音带着犹豫。
我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奶奶紧张地看着我,五姑在远处无声地流泪。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抬起头,看着奶奶,声音干涩,但清晰地开口:“住可以。但有条件。”
奶奶眼睛一亮:“你说!啥条件?”
“第一,只是暂时借住,等她们找到安身之处,或者……事情平息了,就得搬走。”我盯着奶奶的眼睛,“第二,住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该干的活要干,不能白吃白住。我们吃什么,她们吃什么,没有特殊。第三,她们的事,是她们的事,不能给我们惹麻烦。要是邱家或者别的什么人找上门来闹,奶奶你得负责摆平!”
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我要让奶奶知道,这房子是我们的,规矩得由我们定!
奶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显然对我的“条件”很不满,但看着五姑那副样子,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个笑:“行!行!奶奶答应你!还是平萍懂事!知道心疼人!”
我心里冷笑:我不是心疼你,也不是心疼五姑,我是……算了,自己也说不清。
“小九,去把西边那间空屋子收拾一下。”我转身对小九说,不再看奶奶。
奶奶如释重负,赶紧冲远处的五姑招手:“小姝!快过来!平萍答应了!你们娘俩有地方住了!”
五姑抱着孩子,迟疑地、一步一步挪过来,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平萍……谢谢……谢谢你们……”
我没看她,也没回应,径直走进院子,开始卸下背上的背篓。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说不清是懊恼,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就这样,五姑唐小姝和她女儿小金燕,住进了我们亮堂堂的新房子。我们的屋檐下,多了两双忐忑不安的眼睛,和一阵阵压抑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哭声。
这个暑假,注定更加漫长和复杂了。平静的日子被彻底打破,新的麻烦和挑战,才刚刚开始。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往后的日子,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只有我们姐弟仨和狼崽们的简单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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