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一大早，天还没大亮透，山洞里就忙活开了。
妈妈把我们从草铺上喊起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的笑意：“快起来！今儿个去你们外婆家！都拾掇拾掇，穿利索点！”
爸爸也从外面抱进来一捆新柴，把火塘烧得旺旺的，洞里暖烘烘的。他变戏法似的，从那个大编织袋里掏出几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放在草铺上。
“来，平萍，小九，小娴，试试看合不合身。”爸爸说着，拆开了包裹。
我和小九小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包裹里，是三套崭新的衣服！我的是一套粉红色的棉袄棉裤，布料厚实，颜色鲜亮，领口和袖口还镶着一圈白色的绒毛。爸妈知道我最喜欢粉红色，小九的是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样式棉衣，小娴的则是件鹅黄色的小棉袄，配着条灯芯绒的裤子。还有三双崭新的、鞋底厚厚的棉鞋！
“哇！新衣服！”小九第一个扑上去，拿起那套蓝色棉衣就往身上比划，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子了。小娴也小心翼翼地摸着她那件鹅黄色小棉袄，眼睛亮晶晶的。
我拿起那套粉红色的棉袄，手心触到柔软温暖的布料，鼻子有点发酸。多久没穿过这么新、这么合身的衣服了？平时穿的都是短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洗得发白，袖子裤腿都短一截。这新棉袄，穿在身上一定又暖和又好看。
“快穿上试试！”妈妈催促着，帮我们解开旧衣服的扣子。
换上崭新的棉袄棉裤，蹬上厚实的棉鞋，我们三个互相看着，都有点不敢认自己了。新衣服把我们衬得精神了不少，连常年被山风吹得粗糙发红的小脸，好像都显得白净了些。
妈妈又打来热水，让我们好好洗了把脸，还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通顺。我特意把指甲缝里的泥垢抠得干干净净，剪的利利索索的，，还抹了点妈妈带回来的护肤品、香喷喷的雪花膏味道。最后，我让妈妈帮我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绑住，看起来利落又精神。
对着小镜子照了又照，我左看右看，心里有点小得意。等下到了外婆家，肯定能见到小长英。哼，那个丫头，去年爸妈带我们去的时候见过一次，仗着一直住在外婆家，穿得干干净净，手也白白嫩嫩的，皮肤是比我白点，可论模样，她哪有我好看？五官平平，一点不出彩。今年我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收拾停当，我们一家五口就出发了。爸爸提着从浙江带回来的保健品，妈妈牵着打扮得像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娴和小九，我紧紧跟在旁边。大黄它们想跟着，被爸爸拦下了，让它们好好看家。
走出鹰嘴崖，踏上新修的关兴公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新棉鞋踩在平整的沥青路面上，软乎乎的，风吹在脸上还是冷，但裹着新棉袄，一点也不觉得寒。
我们先到了镇上。爸爸去买了些糖果、糕点，还有一条烟、一瓶酒，说是给后外公的。看着爸爸掏钱时那小心翼翼又带着点自豪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的。爸妈在外面打工，肯定也舍不得吃穿，省下钱来给我们买新衣服，还给长辈买礼物。
买好东西，我们就往后外公家走。后外公家就在镇上的菜市场旁边，走后外公单位分配的三层洋楼，有一个大铁门开着，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一进门，好家伙！屋里屋外全是人！后外公的那些儿女们，也就是我们的舅舅姨娘们，几乎都拖家带口地回来了。大大小小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满院子跑，叽叽喳喳的，比寨子里赶集还热闹。屋子里更是挤得满满当当，大人们围着火塘喝茶聊天，小孩们在地上追打嬉闹。
我们一家五口站在门口，一下子有点局促。这么多亲戚，好多我都不太认得。
正在灶台边忙活的外婆一抬眼看见了我们，手里的锅铲顿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放下东西，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迎了过来。
“秀秀！学冬！你们可算回来了！”外婆的声音带着哽咽，一把拉住妈妈的手，又摸摸爸爸的胳膊，然后目光落到我们三个孩子身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平萍！小九！小娴！都长这么高了……快，快进来！外面冷！”
后外公也走了过来，他是个话不多的瘦高老头、脸上的皱纹好像变多了点。他看了看爸爸手里提的礼物，又看看我们一家，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来了就好，进屋坐。”
这时，一个穿着干净花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从屋里钻了出来，是表妹小长英！她果然又去年又白净了些，手指甲剪得整整齐齐，脸上红扑扑的，正端着一盘瓜子往桌上放。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新粉红棉袄上停留了好几秒，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我叫了一声小长英好久不见，我扯出一个笑容，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叫了我一声平萍姐，走过来摸了摸我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平萍姐你的头发好长，我也摸了摸她的头发，长英你的头发也长，又黑又亮，我们都笑了笑，她看了看我的新衣服，说平萍姐你的衣服好好看呀，这是我爸妈从浙江买回来的！你的花棉衣也挺好看的，我们互相夸对方，
外婆拉着妈妈的手，上下打量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秀秀啊，在外面受苦了……瞧这手糙的……娃儿们也都辛苦了……”她又摸摸我的头，看着我们身上崭新的衣服，欣慰地点点头，“好，好，穿新衣裳了，好看！我们平萍真是大姑娘了，越长越俊了！”
被外婆这么一夸，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上热热的。
妈妈和外婆、姨娘们坐到一起，说着贴己话。爸爸和后外公、舅舅们围在火塘边抽烟、聊天，说着浙江打工的事，说着今年的收成。我们小孩子则被表哥表姐们拉着，到院子里玩。小长英起初还有点拘谨，但小孩子熟得快，没一会儿也就玩到一起去了。
后外公家的屋子虽然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火塘烧得旺，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看着妈妈和外婆有说不完的话，看着爸爸和舅舅们聊得投入，看着小九小娴和表兄妹们玩得开心，我心里那种被奶奶家排斥在外的冰冷感觉，慢慢被这热闹温暖的亲情融化了。
这里，才是妈妈真正的娘家，才是带着真心欢迎我们的地方。虽然挤了点，吵了点，但每一张笑脸，每一句关心，都是实实在在的。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和表姐分糖果的小长英，突然觉得，跟她比谁白谁好看，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能穿着新衣服，和爸妈弟弟妹妹一起，在外婆家热热闹闹地吃顿饭，说说笑笑，比什么都强。
阳光照在院子里，暖洋洋的。这个年，好像终于有了点真正的团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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