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的清晨,天还没亮,陈三七就醒了。
他轻轻起身,怕惊醒身边熟睡的妻子。但唐小平还是立刻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以来,她睡得比谁都轻。
“再睡会儿吧,才五点。”陈三七低声说。
唐小平摇摇头,坐起身来:“今天不是要回老家吗?我给你们收拾点东西。”
陈三七看着妻子瘦削的肩头,心中一阵酸楚。这些天,小平明显又瘦了,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但她从不在他面前抱怨一句。
“小平,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
唐小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握住他的手:“什么都别说。先去洗漱,我给爸妈和孩子准备些路上吃的。”
陈三七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有这样的妻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洗漱完毕,陈三七开始悄悄收拾行李。他们决定趁天没亮就出发,避开那些可能守在小区门口的催债人。这个年,只能在老家过了。
正当他往行李箱里塞几件旧衣服时,唐小平走进卧室,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三七,这个你拿着。”她将布包塞进丈夫手里,声音很轻。
陈三七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布包里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有百元大钞,也有零散的小额纸币,总共看上去不超过五千块。而最让他心痛的是,布包里还有几件他熟悉的首饰——结婚时他送的金项链,小平母亲留给她的玉镯,还有那枚小小的钻石戒指。
“你...你去卖了首饰?”陈三七的声音颤抖着。
唐小平低下头:“就卖了几件不常戴的。快过年了,总不能空着手回老家,爸妈那也需要置办点年货...”
陈三七一把将妻子搂进怀里,眼眶发热:“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这种委屈...”
那些首饰,每一件都承载着他们的回忆。金项链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他省吃俭用买的;玉镯是小平生子衿时,岳母特意从手上褪下来给她的;钻石戒指更是他用人生第一桶金买的礼物...
“说什么傻话,”唐小平轻轻推开他,勉强笑了笑,“首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以后日子好了,你再给我买更好的。”
陈三七重重地点头,将那些没被卖掉的首饰仔细包好,塞回妻子手中:“这些你留着,我发誓,一定会赎回来的。”
唐小平没再推辞,默默收起首饰,转身去叫醒孩子们。
清晨六点,一家六口乘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陈三七借口有东西落家里了,要回去拿一下,让父母和孩子先上车。自己则偷偷到小区门口探查情况。
寒风中,果然有两个陌生男子在小区出口对面徘徊,不时朝里张望。陈三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人是不准备放过他。
他退回小区里,然后又去另外一个出口,同样也有人守在了那里。他无奈只能跟妻子发去一个信息:“两个出口都有人。”
唐小平回消息给他:“我去引开他们。以前我见过他们,每次都跟我一直到菜市场,他们就又会回来守在门口,等会我假装去买菜,等我给你打电话,你直接开车出来,到菜市场的那口公交站路口等我。”
不等陈三七反对,她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几分钟后,陈三七看到那两个男人果然跟着妻子一起往菜市场方向走去。他则立马发动汽车,直接驶出地下车库,然后绕个圈,避开那两个到了菜市场就往回走的男人,赶到公交站。
车上,陈三七焦急地等待着。十分钟后,唐小平小跑着赶来,手上还拎着几个苹果,应该是在市场上买的。脸色有些红润,额头上还有些细密的汗珠。
“看你跑得一头汗,慢点也没事。”陈三七说道。
唐小平摇摇头,系好安全带:“快走吧,路上还要开很久呢。”
陈三七发动汽车,驶向出城的高速公路。后座上,两个孩子很快又睡着了,父母也闭目养神。只有唐小平一直注视着后视镜,确保没有人跟踪。
车开出市区后,夫妻俩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发现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刚才没事吧?”他轻声问。
唐小平勉强笑了笑:“没事,都习惯了。”
陈三七心中一痛。他曾经发誓要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可现在...
“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他说。
唐小平摇摇头:“我陪你说话,免得你犯困。”
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老家的变化,聊童年的趣事,聊对未来的憧憬——刻意回避所有关于债务和困境的话题。
车行三小时,终于抵达了位于郊县的老家。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青瓦白墙,炊烟袅袅,与城市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但陈三七的心情却愈发沉重。越是接近老宅,他越是感到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当年他是村里的骄傲,是第一个考上大学、在城里开公司、开小车回村的风光人物。可现在...
老宅到了。那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屋,青砖灰瓦,木门斑驳。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比记忆中又粗壮了些,但房屋明显更加破败了——墙皮脱落,瓦片缺损,窗户上的塑料布在寒风中哗哗作响。
听到车声,邻居王婶探出头来,随即惊喜地叫道:“哎呀!是三七回来了!还带着老婆孩子!陈老哥,你家三七回来了!”
陈君泽和李秋萍下车后,与闻讯赶来的老邻居们寒暄着。乡音淳朴,问候真挚,让二老暂时忘记了城里的烦恼。
陈三七和唐小平则忙着从车上搬行李。几个热心的邻居过来帮忙,看着那辆破旧的帕萨特和简单到寒酸的行李,眼神中不免流露出几分疑惑。
“三七啊,今年怎么这么早回来过年?”王婶问道,“公司不忙啦?”
陈三七勉强笑道:“提前放假,陪爸妈回来过年,在老家多住几天。”
唐小平悄悄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推开老宅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由于久未住人,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挂着蜘蛛网,家具都蒙着白布。
“先打扫打扫吧。”唐小平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
陈三七看着妻子麻利地掀开家具上的遮尘布,打水擦洗,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曾经在设计院画图的才女,如今做起家务活来比谁都熟练。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对老宅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父母则忙着整理带来的行李,将有限的一点年货拿出来摆放。
陈三七走到西屋,那里曾经是他的房间。推开门,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墙上还贴着儿时的奖状,书架上摆着泛黄的课本,那张旧书桌上还刻着他少年时的“豪言壮语”。
可是现在,他只能躲在这个儿时的避风港里,逃避外面的债务和困境。
中午,唐小平用带来的简单食材做了一顿饭。米饭,炒白菜,加上一点腊肉,就是全家的午餐。
吃饭时,老父亲突然说:“三七啊,下午你去看看你大伯和三叔公,带点东西去。这么多年没回来,礼数还是不能少。”
陈三七的手一僵。他当然知道这是老家的规矩,可他什么都没准备,那点钱还要撑到过年...
唐小平连忙接口:“爸,我们带了点城里的点心,下午就让三七送去。我还给三叔公织了条围巾,天冷正好用。”
陈三七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她总是这样,默默地为他打点好一切,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
饭后,陈三七拎着妻子准备好的礼物,挨家拜访亲戚。每个人见到他都十分热情,问他在城里的发展,问他公司的规模,问他什么时候带乡亲们出去干活...
陈三七只能含糊其辞,心中羞愧难当。特别是看到年迈的大伯还硬塞给他一包自家种的花生,三叔公更是把儿子寄来的好茶分了他一半...
“你在城里发达了,别忘了拉拔拉拔老家的人啊!”三叔公拍着他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期待。
陈三七只能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傍晚回到老宅,他发现唐小平正在厨房忙碌,而母亲在一旁抹眼泪。
“怎么了?”他急忙问。
唐小平使了个眼色,拉他到一边低声说:“妈刚才去小卖部买盐,遇到后村的刘婶,说...说你在城里欠了一屁股债,被法院传唤了...妈气不过,跟她吵了两句...”
陈三七的心沉到谷底。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在城里的窘迫,已经传回了老家。
晚饭时,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父母不再问城里的情况,只是默默地吃饭。孩子们也察觉到什么,安静了许多。
夜里,陈三七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老宅的床板很硬,被子有股霉味,但这些都不是他失眠的原因。
他想起白天的种种——老宅的破败、乡亲的期待、母亲的眼泪、妻子的隐忍...这一切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唐小平轻轻转过身,握住他的手:“别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觉。总有办法的。”
陈三七在黑暗中苦笑:“能有什么办法?三百多万的债务,把我卖了都还不起。”
“那就慢慢还。”妻子的声音很平静,“只要你人好好的,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总有过得去的一天。”
陈三七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这是安慰,但他更清楚现实的残酷。
深夜,他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寒风中,老槐树的枝条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三七抬头望着星空——老家的星空比城里明亮得多,繁星点点,银河清晰可见。他想起小时候,常在这样的星空下听爷爷讲中医世家的传承,讲那些悬壶济世的故事...
“爷爷,如果您在天有灵,就指点指点孙儿吧...”他喃喃自语,眼中终于落下泪来。
这一刻,四十一岁的陈三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他像是一个被困在迷宫中的孩子,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
寒风吹过,带来远处几声犬吠。陈三七裹紧衣服,准备回屋。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西屋外墙——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头,似乎与他记忆中的位置不太一样。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轻轻一推,砖头果然松动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砖头取出,伸手向里摸索——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陈三七的心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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