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彻底被一种粘稠的恐惧淹没了。
往年这个时节,山风本该带着草木萌发的清冽甜香,穿过村中那条青石铺就的主路,拂过家家户户门前新晒的笋干和草药。可如今,弥漫在空气里的,只有一股挥之不散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淤泥混合的怪味。天像是被谁泼了一大桶洗过生肉的脏水,灰沉沉地压下来,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屋顶,每一道篱笆,也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坎上。
三天了。三个村里最老练的猎手——武大山、武猛、武石头,像被山里的雾吞掉一样,踪影全无。他们本该在第二天清晨,带着沉甸甸的收获和驱散晨雾的爽朗笑声出现在村口。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只有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徒留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往日喧嚣的村中空地,此刻成了散布流言的温床。女人们聚在水井边打水,桶绳发出吱呀的呻吟,压不住她们低哑急促的议论,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村后那座此刻显得格外狰狞的青山轮廓。
男人们蹲在屋檐下,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息也压不住心头的寒意,烟雾缭绕中,一张张脸孔绷得死紧,沉默得如同山里的石头。孩子们被严令锁在家中,往日鸡飞狗跳的喧闹消失了,只有几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娘——”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出来,更添几分凄惶。
打破这窒息般沉寂的,是村西头武三毛家小儿子武小豆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血!好多血!爹!娘!快来看啊!”
那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雏,刺破了沉闷的空气,也刺得所有人心头一哆嗦。人群像被鞭子抽打般,呼啦一下涌向村后通往黑风谷方向的那条荆棘丛生的小径入口。
武小豆瘫坐在离小径入口十几步远的泥地上,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一根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死死指着前方草丛里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那东西沾满了泥污和碎草屑,皱巴巴地蜷缩着,在阴郁的天光下,刺眼得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
武震天,青山村的村长,武小鱼的父亲,一个骨架粗大、年轻时能徒手搏熊的汉子,此刻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拨开挤在前面、伸长了脖子却又不敢靠近的人群,大步走过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湿软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口。他蹲下身,布满厚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翻开了那团暗红的东西。
那是一件灰褐色的粗布褂子。前胸位置,几道巨大的、不规则的撕裂口子狰狞地咧开着,边缘被浸染成了浓重的黑褐色,那是干涸的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沼泽深处腐烂淤泥般的腥臭,瞬间弥漫开来,熏得离得近的几个妇人当场弯下腰干呕起来。
但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武震天粗糙的手指捻起褂子撕裂边缘粘连着的一小片东西。那是一种粘稠、半凝固的胶状物,漆黑如墨,即使在黯淡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子令人极度不适的油亮。它死死地扒在布料纤维上,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着,手指触碰时,竟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声,一股微弱的、带着硫磺焦糊味的白烟冒起,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痛和强烈的麻痹感。
“嘶……”武震天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看着指腹上那一点迅速蔓延开的、带着烧灼感的麻木,又死死盯住那诡异的黑色粘液,眼神里翻涌着惊疑和一种深沉的恐惧。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背驼得如同老虾的老者,武七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黑色粘液,满是老年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影…影蛭!是影蛭的秽物!老辈人…老辈人说过…那东西…专吃人精血…留下的…就是这…这黑水!山神发怒…精怪…精怪出来收人啦!” 恐惧像是瘟疫,随着他嘶哑的喊叫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天爷!影蛭?那不是…那不是传说里才有的邪物吗?”
“山神发怒了!定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触怒了山神老爷!”
“献祭!得赶紧杀牲口献祭!求山神息怒啊!”几个辈分高的老人立刻激动起来,声音发颤地喊着。
恐慌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乱糟糟的哭喊和议论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就在这人心崩溃的边缘,一个带着刻意拔高的、充满煽动性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如同利刃划破麻布:
“都慌什么?!邪门东西是可怕,可它不会平白无故跑到咱青山村来!” 武虎,武浪的儿子,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壮硕青年,排开众人挤到了前面。他双臂抱胸,下巴抬得老高,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钉在人群外围一个沉默的身影上——武小鱼。
“大家伙儿想想!”武虎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指认,“这邪乎事儿,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就是他武小鱼从外面那花花世界,灰溜溜地滚回咱们青山村之后吗?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他武小鱼前脚刚踏进村,后脚咱们最好的三个猎手就遭了殃,连影蛭这传说中的玩意儿都冒出来了!这能是巧合?”
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标枪,狠狠戳向武小鱼的方向:“就是他!保不齐就是他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了回来!他就是个灾星!瘟神!”
这指控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了锅。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恐惧的、愤怒的,齐刷刷射向武小鱼。他站在人群边缘,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与周围惊惶的村民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平静地回视着武虎充满恶意的逼视,也承受着周围如芒在背的猜忌。
“虎子说得在理!” 又一个沉稳却暗藏刀锋的声音响起。武浪,武虎的父亲,青山村的执事长老,踱着方步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一身深青色细布长衫,浆洗得笔挺,在一群粗布短打的村民中显得格外体面。他面容清癯,留着三缕修剪得宜的长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常年身处权力边缘、伺机而动的精明与阴鸷。
“震天啊,”武浪转向脸色铁青的武震天,语气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忧虑,“不是我们父子危言耸听。事关全村几百口子的性命安危,不能有半点含糊!小鱼这孩子,出去一个多月,心野了,本事没见长,这‘引祸’的本事倒是不小!青山村,乃至咱们下辖的柳叶村、石洼村,向来以咱们马首是瞻,靠的是什么?是平安!是规矩!如今出了这等邪祟之事,人心惶惶,若不能当机立断,剔除这不安定的‘根子’,只怕祸事会越演越烈!为了青山村的根基,为了对得起依附咱们的各村父老,这‘源头’,必须清除!”
他刻意加重了“根基”、“源头”几个字,目光炯炯地盯着武震天。周围几个平日里依附武浪的村民立刻跟着附和起来:
“浪长老说得对!不能留他了!”
“把他赶出去!别连累咱们全村!”
“谁知道他下次还会引来什么鬼东西!”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裹挟着恐惧和武浪刻意引导的恶意,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向武小鱼,也压向沉默的武震天。武震天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
武浪的心思,他岂会不知?青山村统御周边村落,村长之位五年一选,非炼气三层以上且家中必有练武出色之子弟者不能胜任。他武震天能坐上这位置,靠的是自己一身炼气三层的硬功夫,
更倚仗儿子武小鱼年少时的聪明伶俐,学堂里学文识字一直是第一名。谁知道武小鱼一个杂灵根,已经十六岁了,还不能引气入体,这在以武力为根基的青山村是不能容忍的,上个月他还组织几名长老,劝武震天把武小鱼送给邻村做生意的武家。
明年就是改选村长的时间,武浪父子觊觎村长之位的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可眼下这局面……这诡异的血衣和黑粘液……武震天的目光扫过那件染血的破褂子,又掠过武小鱼平静的脸,心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想的疑云悄然滋生——难道……真和这小子有关?一个月前,小鱼修炼几年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现在的样子,他身上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已经有武者的气息了,虽然有些弱,这样的奇迹也确实让人怀疑,他身为村长,要以身作则。
武小鱼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指责的浪潮,武浪父子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算计,还有父亲武震天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猜疑……他心中一片冰寒,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疲惫。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腐朽味道的空气沉入肺腑。他向前一步,这一步不大,却像有千钧之力,瞬间将嘈杂的声浪压下去几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说完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径直走到那件染血的破褂子前,无视武虎挑衅的目光和武浪审视的眼神,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那几处被黑色粘液腐蚀的裂口边缘。
“武虎长老说我引祸,”武小鱼抬起头,目光扫过武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我倒要问一句。若我真与这邪祟有关,或是我引来的,我此刻最该做什么?是躲在人群里煽风点火,还是……”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剑锋,直刺人心,“像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触碰这所谓的‘秽物’,仔细查看?”
他伸出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向布料边缘一处残留的黑色粘液。那粘稠的东西立刻如同活物般吸附上来,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声,一股微弱的白烟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腾起。武小鱼眉头都没皱一下,指尖灵力微吐,一抹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土黄色微光一闪而逝,瞬间将那点粘液震落。
“看到了?”他举起那根手指,指尖皮肤完好无损,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灼痕,“这粘液腐蚀性极强,但更诡异的是其中蕴含的某种阴寒死气,绝非寻常精怪所能拥有。影蛭?传说里是有。但传说里影蛭的秽物,是纯粹的黑暗腐蚀之力,何曾有这种如跗骨之蛆的阴寒死气?” 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那些叫嚣着“影蛭”的老人一时语塞。
“再者,”武小鱼站起身,目光如寒星,扫过武浪、武虎,最后落在武震天阴晴不定的脸上,“三位叔伯生死未卜,只凭一件染血的破衣和一点黑乎乎的东西,就断定他们死了?就断定是我害的?青山村的汉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连进山找人的胆气都没了,只会在这里对着自己人喊打喊杀?”
他上前一步,距离武震天只有一臂之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村长。我武小鱼,请命进山,寻找大山叔、武猛叔、武石头叔的下落!活要见人,死…也要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来!我若能找到他们,无论生死,至少证明此事非我所为,更非我所引!若我找不到,或者…我也折在里面,那到时,任凭处置!”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村口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呜呜的悲鸣。武小鱼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上。他主动请缨,要踏入那刚刚吞噬了三个顶尖猎户的恐怖山林!这需要何等的胆魄?或者说,若他真心中有鬼,又怎会主动去送死?
武震天心头剧震,目光复杂地看着武小鱼,怎么感觉他变得自己不认识了一样,这还是自己那个令人失望的儿子吗?眼前这个挺拔如青松的年轻人。武小鱼的眼神坦荡而坚定,没有一丝闪躲。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得武震天心底那点阴暗猜忌,显得格外卑劣。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力、痛苦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好。”武震天重重地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去。今天天气已晚,明早你带上家伙,万事小心。”无震天把自己腰间的一把铁剑递给了武小鱼。
“不行!”武虎立刻跳了出来,满脸涨红,“爹!你看,村长这是想让武小鱼逃跑!他这是想跑!或者…或者进山去销毁证据!不能让他走!”
武浪也沉声道:“震天,三思!此举太过冒险,若他也……”
“够了!”武震天猛地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猛虎,一股炼气三层修士的威压陡然扩散,虽不强横,却瞬间让武虎噤声,也让武浪脸色微变。“让他去!他武小鱼敢立这个军令状,我武震天就敢让他去试!谁再聒噪,休怪我翻脸!”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武浪父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武浪眼神阴鸷地闪了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看向武小鱼的目光,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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