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深处的刺痛如影随形,那座血色祭坛的轮廓在墨羽的意识中不断冲击,仿佛一柄重锤,每一次搏动都让他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脚下步伐却未曾有半分迟疑。
根据《情劫录》残页上那晦涩的星图指引,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断缘林,就在前方。
这片位于玉瑶宗北境的古老森林,与其说是一片林地,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了无数为情所困、试图斩断尘缘却最终迷失于此的修士。
墨羽走在最前,他不仅是三人中的领导者,更是唯一的“眼睛”。
寻常的灵识探查在此地几乎无效,唯有他的逆命之瞳,才能窥破表象,洞悉那些被扭曲的因果与灵纹。
他看似平静地扫视着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虬结如鬼爪的古树枝干上,都缠绕着肉眼不可见的淡红色丝线,那是无数岁月积累下来的怨念与执着所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甜腻气息,像是陈年的胭脂混合着败叶的味道,令人作呕。
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正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愈发强烈。
紧随其后的白若薇,远没有墨羽那般沉稳。
她本是天之骄女,符道天才,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带着指尖的符笔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叠淡黄色的符纸被她用灵力贴在身前,符上朱砂绘制的纹路繁复精妙,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是她独创的“侦迹符”,能感应到一里内非自然的灵气波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玩笑来驱散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我说墨师兄,这鬼地方连只鸟叫都没有,是不是连鸟儿的情劫都给斩断了?早知道就该多带些烈酒来,也好壮壮胆。”
话虽如此,她的视线却一刻也不敢离开墨羽的背影。
她知道,这次行动远非宗门任务那般简单,墨羽眼中的凝重是她从未见过的。
那本残破的《情劫录》,是墨羽在一处上古遗迹中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其中记载的秘密,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的认知。
而她与林远萧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皆因他们三人的命运,早已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队伍的末尾,是身着一袭淡青色女装长裙的林远萧。
他身形高挑,步履轻盈,若非那过于冷峻的眼神和清晰的喉结,任谁都会将他视作一位气质清冷的绝色女子。
阴冷的林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和垂落的发丝,更添几分诡异的美感。
与白若薇的外露紧张不同,林远萧的警惕深藏于内。
他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前方未知的危险上,而是以一种固定的节奏,频频回首。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感知到,他们三人走过留下的灵气轨迹,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被悄然抹平。
那不是自然消散,更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切存在的痕迹。
这意味着,要么断缘林本身就是一个活物,正在“消化”他们的到来;要么,有某个极其高明的敌人,正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他们,并且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就在林远萧准备开口提醒之际,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一阵若有似无的低语,毫无征兆地在三人耳边响起。
“……所谓凡俗,情字当头,一眼误终生,一念堕轮回……”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心头一点痴,化作万丈劫……”
那声音虚无缥缈,分不清男女老少,更找不到任何来源。
它仿佛是从每一片树叶的脉络中渗出,从每一寸泥土的缝隙中钻来,又像是直接在他们的神魂深处回响。
更让三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词句,分明出自那本流传甚广、被无数凡人奉为经典的《凡俗百态图录》中的情劫篇章。
一本记录凡人悲欢离合的闲书,此刻却成了这片绝地的催命魔音。
低语声越来越清晰,从一开始的单句吟诵,逐渐汇聚成成百上千人齐声诵读的洪流,在林间回荡,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白若薇脸色煞白,手中的符笔几乎要握不住,她创造的“侦迹符”在此刻毫无反应,仿佛这声音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气体系。
“停下!”墨羽猛然抬手,声音低沉而急促。
他双目紧闭,再睁开时,左眼中那原本只是隐现的银色古老符文,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黑白二色的线条与结构。
无数淡红色的怨念丝线变得狂躁不安,而在这些丝线之上,三条更加粗壮、更加凝实的灰黑色线条突兀地显现出来。
这三条线,正是他们三人的因果线!
一条从他自己身上延伸而出,另外两条则分别连接着身后的白若薇与林远萧。
然而,最让他心胆俱寒的是,这三条本该通向未来的因果线,在前方不足百丈之处,竟齐齐没入了一团翻涌不休、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郁黑雾之中,再无去路。
那片黑雾,便是绝境。
就在墨羽为这前所未有的凶险景象而心神剧震时,那原本混杂不清的呢喃声,竟开始出现微妙的分化。
仿佛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正从那混沌的声之海洋中剥离出来,各自寻找着它们的目标,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宛如熟识般的亲切感,开始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低回。
血色祭坛的幻象在墨羽眼中轰然炸开,化作万千猩红的碎片,刺得他太阳穴一阵剧痛。
他身形微晃,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那源自“逆命之瞳”的窥探,每一次都像是在与深渊对赌,消耗着他远超常人想象的心神。
然而,还不等他从这短暂的失神中完全抽离,一阵诡异的、仿佛从幽冥深处飘来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密林间响起。
那声音空灵又饱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稔,它没有呼唤墨羽,也没有理会一旁沉稳如山的林远萧,而是径直钻入了白若薇的耳中。
“薇儿……”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一柄淬毒的冰锥,瞬间击碎了白若薇所有的冷静与防备。
薇儿,是她幼时被至亲之人捧在手心时才有的乳名,自宗门覆灭、孤身一人后,这个名字便随着她的童年一同被埋葬在了记忆的废墟里,十数年未曾听闻。
“谁?!”白若薇脸色煞白,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写满了惊恐与茫然。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指间原本捻得稳稳的数张明黄色符纸,竟因心神剧震而脱手。
符纸飘落,上面的朱砂符文在空中骤然亮起,灵力开始以一种极不稳定的频率疯狂汇聚——那是她独创的“三叠爆裂阵”,一旦被不完全触发,其威力虽不如完整阵法,却足以将方圆数丈夷为平地!
“若薇,定神!”
千钧一发之际,林远萧动了。
他没有去管那即将失控的符纸,而是左臂一伸,如铁钳般稳稳地揽住了白若薇的肩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他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冰凉的后颈,一股醇厚平和的灵力缓缓渡入,同时,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而清晰地说道:“是幻音蚀神咒,专攻神魂弱点。别看、别应、别忆!”
三个“别”字,如三道清心咒,强行将白若薇拉回现实边缘。
她浑身一颤,失控的灵力瞬间回撤,那几张飘落的符纸光芒一黯,悄无声息地化为飞灰,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林远萧的表情却愈发凝重。
他安抚着怀中仍在轻颤的白若薇,另一只藏于宽袖中的手,却已暗暗扣住了一枚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符。
这是邻宗“云海阁”的最高级别密令符,一旦捏碎,便能跨越千里传讯求援。
但此符一动,也意味着他们彻底暴露了行踪,甚至可能将云海阁也卷入这未知的浑水之中。
他目光闪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敌人显然对他们了如指掌,连白若薇最深的隐秘都能挖出,这已超出了寻常邪修的范畴。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那诡异的女声倏然停歇。
万籁俱寂。
林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连风都凝滞了,树叶静止在半空中,如同琥珀中的标本。
墨羽、林远萧和刚刚稳住心神的白若薇正欲喘息,一股极致的危险预兆陡然攫住了三人的心脏。
嗤——!
一道难以名状的黑影,他们只能称之为“夜无踪”,如同一缕被拉长到极致的青烟,毫无征兆地从三人身侧的树隙间一闪而过。
那速度完全超越了灵识所能捕捉的极限,快到仿佛连时间都被它甩在身后。
三人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它掠过之处,空气中留下的一道细长、扭曲、宛如被神兵利器划开后久久无法愈合的焦痕——那是空间被撕裂的痕迹。
“什么东西?!”白若薇惊呼,方才的恐惧被此刻更纯粹的骇然所取代。
墨羽的反应最快。
他左眼中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瞳孔深处金芒一闪,磅礴的灵力瞬间以他为中心席卷而出,试图锁定那黑影的轨迹。
然而,灵力如泥牛入海,刚一离体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吞噬、冻结。
他脸色骤变,沉声道:“不对劲!我的灵力……被压制了!”他再次催动魂识,试图向外探查,却骇然发现,自己的神魂感知竟也被牢牢禁锢在身体周围,无法外放分毫。
“不止是你,”林远萧松开白若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脚下这片区域,方圆十丈内的灵脉尽被封冻。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封印结界,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某个结界的核心盲区。”
核心盲区,结界中最诡异、最凶险的地带。
在这里,一切外来法则都会被扭曲、排斥,施术者如同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囚笼,自身的力量体系会暂时性地崩溃。
就在三人惊疑不定,背靠背结成防御阵型之际,那道“夜无踪”再度出现了。
这一次,它没有高速掠过,而是静静地悬浮在了他们前方十余丈的半空中。
当那道扭曲的黑烟缓缓凝聚成型,显露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时,连一向镇定的林远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道身影,穿着一身仿佛由纯粹暗影编织而成的紧身夜行衣,身形修长,姿态孤高。
最令人心胆俱寒的是他的脸——那张脸,竟与墨羽有着七分相似!
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挺直的鼻梁,只是他的气质更为阴冷、邪魅,双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他明明悬在那里,却又仿佛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给人一种极度矛盾的割裂感。
他没有张开嘴唇。
但一个冰冷、淡漠,却又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声音,直接在墨羽、林远萧和白若薇三人的心底同时响起,如同从他们自己的灵魂深处发出的拷问:
“你……还不记得我?”
这声音直指墨羽。
墨羽浑身剧震,死死地盯着那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怪物”。
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慌与迷惘,瞬间淹没了他。
那不仅仅是外貌的相似,更是一种奇特的共鸣感,仿佛对方是自己被斩掉的另一半影子,一个本该存在却被遗忘了的……兄弟?
敌人?
或是……他自己?
“你是谁?”墨羽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酷似他的黑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虚无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又或是一丝嘲弄。
随即,他的身形再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散开,最终彻底融入了周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他的消失,那股封冻灵脉的恐怖结界之力也如潮水般退去。
林间的风重新开始流动,树叶沙沙作响,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可三人的心,却沉入了比先前更深的冰窟。
林远萧和白若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墨羽身上,
墨羽却仿佛没有察觉他们的注视。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你……还不记得我?”。
那个与他酷似的轮廓,那道与生俱来的宿命般的联系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的神魂。
它与他左眼中那座血色祭坛的幻象,与那些纠缠不休的因果丝线,隐隐构成了一幅巨大而恐怖的拼图。
从那一夜起,墨羽的世界被彻底颠覆。
白昼的阳光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而夜晚的黑暗,则变得危机四伏。
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总觉得,在每一个视线的死角,在每一片摇曳的树影背后,都可能藏着那个“自己”。
他的心神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警惕所占据,驱使着他去探寻,去追索,去揭开那个关乎他自身存在的最根本的谜团。
那双曾洞悉他人命运的“逆命之瞳”,如今,第一次迫切地想要看清……它自己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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