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喷着黑烟停在塌方的烂泥堆前,王叔蹲在泥水边抽烟,脚下已经扔了五六个烟头。山道彻底被堵死了,新鲜的泥腥味混着腐叶的霉烂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操他姥姥的!”王叔把最后一截烟屁股狠狠摁进泥里,溅起几点黄汤,“这下真得腿儿着回去了!”
他踢了一脚散落在泥浆里的半截树根茬子,那茬口惨白得像根断骨。转身踹了脚三轮车的破轮胎,车斗晃了晃,里面的鸡笼“咣当”一声,几只蔫头耷脑的鸡又惊得扑腾起来,几根灰白的鸡毛飘落在黑糊糊的泥地上。
“没别的路了?”林宵看着那条被红油漆箭头强行指进更深处密林的所谓“绕行小道”。那小路窄得可怜,两边疯长的杂草和带刺的灌木枝杈几乎把入口都封死了,黑黢黢地往里延伸,活像一张没咽气的鬼嘴。
“有!黄泉路要不要?”王叔没好气地呛他,走到车斗后面,费劲巴拉地把他那个油腻腻的帆布工具包拽出来,“从这儿钻林子,顺着这条鬼道往上爬,翻过这匹老鸹梁子,到顶就是鹰嘴崖。从崖子后头绕下去有条沟,顺着沟再走十来里地……”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叉着腰,望着被山壁切割成一条惨淡灰白的天缝,“就到了岔口坳,离黑水坳还剩个七八里山路吧,要是你腿脚利索,赶在月亮上头顶之前能摸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就算你命大。”
七八里?林宵心里沉甸甸地估摸着。这山路里的一里,怕是要比外面的十里还难走。他看向三轮车,这破铁疙瘩显然是爬不了这种道的。
王叔把工具包往肩上一甩,又弯腰从黑乎乎的车座底下摸出两个东西。一个是个破旧得看不清本色的军绿水壶,塞给林宵,另一个是根半米来长的实心铁撬棍,他自己紧紧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
“那您……这就走?”林宵接过水壶,壶身冰凉,沉甸甸的,也不知装了多久的生水。
“我?”王叔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刀刻似的皱纹都挤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惊惶,“我得守着这铁疙瘩!要不然这破车往这儿一扔,明天保准连轱辘都叫人扒去当废铁卖了!你自己先……”他话没说完,眼神却猛地往塌方的烂泥堆后面瞟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来,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盯上,喉咙里干咽了一下,“……先走!拿好那桶东西防身!快!”
林宵顺着他刚才惊恐一瞥的方向看过去。塌方造成的碎石泥块堆在那里,新鲜断裂的树根茬子在湿泥里支棱着,没什么异常。山风呜咽着从狭窄的山道上方刮过,吹得人后背发凉。
“王叔,”林宵把手里那桶刺鼻的“雄黄酒”拎紧了些,“那你什么时候……”
“甭管我!”王叔烦躁地挥手打断他,额头上青筋都冒了起来,显得急躁异常。他几乎是在推搡林宵,“快走!天黑透之前得翻过梁子!那上头……那上头……”他又一次下意识地瞥向塌方的土堆后面,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不干净!趁着还有点光,快走!”
林宵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灌木上,带刺的枝条在胳膊上刮了几道红印子。他看出王叔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手里那根铁撬棍捏得指节都白了。这反常的惊惶不像是装出来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那我走了。”林宵点点头,没再坚持。他把军绿水壶斜挎在身侧,将那桶腥臊刺鼻的“雄黄酒”用绳子绑好也背在身后,手里紧握着那把爷爷给的旧折叠刀。那玩意儿削水果都嫌钝,捏在手里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他走到那条阴森“鬼道”的入口,用胳膊挡开那些带着小倒钩的灌木枝杈,一头钻了进去。身后,几乎在林宵身影没入杂木丛的瞬间,就传来了王叔火烧屁股般爬上三轮车斗,“哐当”一声关上铁皮门板的巨大响声,紧接着就是那破门板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死死抵住的摩擦声。那声音响了一下就停了,只剩山风呜咽。
林宵的心往下一沉,后背的凉意更深了。他没再回头,拨开那些潮湿、带着腐烂气息的枝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这条“鬼道”根本不能算路,更像是野猪踩出来的印记,或者山洪冲刷出的浅沟。脚下是湿滑松软的腐殖土和凸起的岩石棱子,头顶是交织在一起的枯藤和低垂下来的湿润树枝,把越来越弱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苔藓、腐木混合的气息。没有虫鸣鸟叫,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慌。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一开始还能勉强看清脚下的坑洼,后来几乎就只能摸索着前进。林子里阴冷得像是冰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水顺着林宵的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角,又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寒颤。
背上那桶“雄黄酒”沉得要命,刺鼻的气味混着汗味,熏得他有些发晕。胳膊上被树枝刮出来的火辣辣刺痛此刻也变成了麻木的钝痛。林宵停下来,靠在一棵湿漉漉的老树旁喘气,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生水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难以下咽,但他还是硬逼着自己灌了几口。
山风还在呜咽,穿过密林深处,带起一阵阵空洞的回响,像是有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林宵抬头望,从树叶的缝隙里,看到头顶那一线天空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灰蓝色,太阳像个模糊的蛋黄,早已掉下了对面陡峭的山崖背面。
黄昏了。真正的黑暗如同墨汁,正沿着陡峭的山壁和密林无声地往上蔓延。
得走快点!林宵咬咬牙,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和心底不断蔓延的恐慌,抬脚继续往更陡峭也更黑暗的山坡爬去。脚下的腐殖土更厚了,踩下去发出“噗嗤”的闷响,有时候一脚踩空,跌进松软的枯枝烂叶里,能没到小腿肚。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汗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湿透又被阴风吹干了两三回。背上的负担像是要把他的脊梁压断。林宵只觉得双腿像灌满了铅,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天光几乎完全消失,四周黑得只能勉强分辨出模糊的树影轮廓。山风刮在脸上,带着冰冷的湿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阴森。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爬到了某个山脊的顶端。风变得特别大,呜呜地吹着哨子,吹得人几乎站不稳脚。他侧着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摸索着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在深渊边缘行走。
就在这时,脚下的“路”毫无征兆地断绝了。林宵一脚踏空,身体猛地失去平衡,狠狠向前扑倒!肩膀和手臂撞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火辣辣地疼,背后那桶沉重的“雄黄酒”狠狠地砸在腰背上,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咳嗽,冰凉的湿意瞬间渗透了胸前的衣服。喘匀气,他才挣扎着抬起头,惊骇地看着眼前。
鹰嘴崖!
这哪里是什么鹰嘴?这简直是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大怪兽,狞笑着张开的巨口!突出的嶙峋石崖像悬在半空中的怪物獠牙,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翻滚着浓重黑雾的深渊!而他,刚才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一步踏空,喂了这头暗夜的怪兽!冷汗瞬间浸透了林宵的全身,比刚才摔的这一跤更让他心惊肉跳。
惊魂未定,他慌忙往后缩,远离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崖口,背靠着冰冷的山壁石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断肋骨。他大口呼吸着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冰冷空气,试图平息那差点跃出喉咙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哆嗦着手,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指望靠着屏幕光看清四周的环境。
屏幕亮起惨白的光,微弱得只能照亮一小圈范围。地图App的导航标志早就变成了一个灰色的问号,不断打转。上面标注的网络信号格,一个大大的红叉刺目地宣告着与外界的完全断绝。
“操……”林宵低骂了一声,绝望的感觉一点点从脚底往上爬。
就在这唯一的光源下,他借着手机惨白的屏幕光,下意识地朝下方深渊般的坳口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全身的血几乎瞬间冻住!
在那翻滚涌动的浓稠黑雾深处,那像死亡巨口张开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轮廓!一个极其诡异模糊的白色影子,就那么悬在无底的深渊之上!那影子似乎……还抬了一下头,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一股冰寒刺骨的阴风,带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水腥气,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风里似乎还裹着一点点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冰冷飘忽的低语,听不真切,却让林宵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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