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左右摇摆
十月下旬，霜降已过，安隆县的清晨开始泛起寒意。县政府大院里的银杏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顽强地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超市项目专班的工作表面上仍在推进，但林风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前期那种热火朝天、虽有争执但目标一致的氛围，渐渐被一种无形的阻滞感所取代。
周一上午的专班周例会，气氛就有些异样。会议议题是审议关键团队提交的详细规划方案和配套政策需求清单。方案做得很专业，数据详实，逻辑清晰。然而，当林风请大家发表意见时，会场却出现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常务副县长马国强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率先开口：“林县长，关键团队的方案，我看过了，很专业，很大气。”他先扬后抑，话锋一转，“不过嘛，有些细节，我觉得还需要慎重研究。比如这个土地出让价格，按照他们提出的优惠幅度，是不是符合最新的国有资产管理规定？程序上是否完备？我们不能为了引进投资，就突破政策红线，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啊。”
他说话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但“国有资产流失”这顶帽子扣下来，分量却不轻。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位部门负责人的目光在林风和马国强之间逡巡。
林风心中一震，但面色不变：“马县长提醒得很对。政策的红线我们必须守住。关于土地价格，是严格按照第三方评估机构的评估结果，并参照我县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的上限制定的，所有程序都有据可查。这一点，自然资源局和招商局可以确认。”
自然资源局赵局长和招商局李局长连忙点头称是，出示了相关文件。
马国强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依据就好，有依据就好。我也是怕年轻人做事急于求成，提醒一下。”他放下茶杯，又看似随意地补充道，“还有这个税收‘三免两减半’的优惠政策，力度确实很大。最近省市两级都在强调要规范税收秩序，防止‘政策洼地’恶性竞争。我们是不是再斟酌一下，或者分步实施，更稳妥些？”
他句句在理，字字关乎政策合规，让人难以直接反驳，却又实实在在地给项目推进设置了障碍。林风感觉到，马国强的发难绝非偶然，其背后可能有更深层次的意图。
更让林风心沉的是县委书记郭达康的态度。在随后向郭达康单独汇报时，郭达康听着林风的陈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良久才说：“林县长，工作要积极推进，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马县长提出的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班子内部的团结很重要，要充分听取不同意见，把工作做细做实。”
这番话听起来是支持工作，实则态度暧昧，甚至有些和稀泥。他没有明确支持林风去排除阻力，反而强调“班子团结”和“听取不同意见”，这无异于默许了马国强等人的拖延战术。林风隐约感觉到，郭达康可能是在平衡班子内部的某种力量，或者，他本人对项目过快推进也有所顾虑，甚至可能受到了来自更高层面的某种暗示或压力。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程序性”障碍开始接踵而至。规划方案被要求补充更多细节论证；环保测评被提出需要更长的公示期；甚至连项目专班的经费报销流程都变得格外繁琐，需要层层签字。一些原本表态支持的部门负责人，态度也变得含糊起来，办事效率明显下降。
关键的团队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周三下午，张薇找到林风，语气中带着担忧：“林县长，我们感觉到项目推进的节奏慢下来了。王总（关键）让我问问，是不是县里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对合作有什么新的考虑？”
当晚，关键直接给林风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关键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轻松，而是多了一丝严肃：“林风，怎么回事？我这边团队反馈，下面办事开始磕磕绊绊了。是不是有什么变故？”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这个项目，我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和前期资源，如果安隆的投资环境确实存在不确定性，或者县里的诚意有变化，我需要重新评估投资风险。你知道，商人最看重的是效率和确定性。”
关键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林风心头。这是明确的施压。他理解关键作为投资方的担忧，但此刻的他，正陷入两难的困境。如果强行推进，势必会与马国强等人发生正面冲突，加深班子矛盾，甚至可能被扣上“独断专行”、“不顾程序”的帽子。可如果放缓节奏，迁就那些“程序性”拖延，不仅会辜负关键的信任，错失发展机遇，更会让那些观望者认为他软弱可欺，今后的工作将更加难做。
深夜，林风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窗外月色清冷，秋虫的鸣叫也显得有气无力。他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着他疲惫而凝重的脸庞。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不少烟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他反复回想着马国强看似关切实则刁难的话语，回味着郭达康模棱两可的指示，感受着关键电话里传来的压力。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争吵：
一个声音说：“不能退让！这是为了安隆的发展，是为了老百姓的期盼。必须顶住压力，拿出魄力来！否则前功尽弃！”
另一个声音则提醒：“冷静！硬碰硬只会让矛盾激化，让项目彻底搁浅。郭书记的态度暧昧，说明背后水很深。必须讲究策略，找到既能推进工作，又能化解阻力的方法。”
他想起关键曾经在茶馆里对他说过的话：“在基层，做事难，做人更难。有时候，直路走不通，就得绕个弯。” 当时他对这话体会不深，现在却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
“绕个弯……”林风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上。马国强等人以“程序合规”为武器，那他是否也可以利用“程序”和“规则”来破局？比如，将项目关键节点的审议，从范围较小的专班会议，提升到县政府常务会议甚至县委常委会层面？在更大范围的公开审议下，那些以“程序”为借口的刁难，是否就会暴露在阳光之下？或者，是否可以借助更高层级的力量，比如将项目进展和遇到的“程序性”问题，以正式汇报的形式呈报给市委、市政府，争取上级的支持和明确指示？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他意识到，不能仅仅埋头处理具体事务，更要善于运用规则和借助外力。眼前的困境，或许正是逼迫他跳出具体操作层面，从更高、更宏观的角度思考问题和寻找解决方案的契机。
压力依然巨大，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林风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掐灭了手中的烟，重新打开了电脑文档。他需要准备一份措辞严谨、有理有据的汇报材料，不仅要陈述项目进展和效益，更要巧妙而客观地反映推进中遇到的实际困难。
这场暗流涌动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更聪明、更坚韧地去应对。
（第八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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