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过后的安置点，像是被揉皱了的旧布，在深夜里摊开一片沉沉的寂静。多数灾民累了一天，早已沉入梦乡，只有几盏挂在木杆上的灯笼，被穿堂风裹着晃来晃去，橘红色的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灯罩，在泥地上投下细碎又摇晃的影子，时而被帐篷的边角切得七零八落。
谢玥躺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却总也睡不着。白天忙着给灾民分发粮食、帮老人换药，神经绷得太紧，此刻躺下，耳边还总响着孩子们的哭喊声、妇人的叹息声。她翻了个身，听见邻床的小丫头还在呓语，大概是梦到了家里的老黄牛。那牛在洪水里没来得及牵走，小丫头昨天还抱着她的胳膊哭了半晌。
“罢了，索性起来走走。”谢玥轻手轻脚地起身，怕吵醒旁人，连鞋都拎在手里，光着脚踩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她披了件素色的外衫，悄悄撩开帐篷的门帘走出去，夜露带着水汽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安置点里的帐篷一间挨着一间，大多还透着微弱的光。有的是怕孩子夜里惊醒，留了盏小油灯；有的是男人守夜，借着光缝补破损的农具。谢玥沿着帐篷间的小路往西北角走，那里有临时搭的茅厕，离住人的帐篷远些，免得有异味。
刚走到第三间帐篷后面，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忽然钻进耳朵。那声音很碎，像是有人刻意踮着脚，鞋底蹭过泥地，带着几分慌乱的急促。谢玥的脚步猛地顿住，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短刀。这把刀是大哥谢浩楠给她的，刀鞘磨得发亮，她自幼喜武，哥哥回来后，对她又不时加以指点，武艺更是突飞猛进。自哥哥赠予她这把短刀，她便刀不离身，此刻指尖触到冰凉的刀鞘，心也跟着沉了沉。
她屏住呼吸，把身子贴在帐篷的帆布上。帆布粗粝，蹭得她胳膊有些痒，可她连眼都不敢眨，只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有一点微光漏下来，隐约能看见两个黑影在前面的拐角处晃动。那是往安置点外走的方向，再往前就是一片荒滩，夜里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
谢玥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跟了上去。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两个黑影的动作：走在前面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东西，用深色的布裹着，轮廓圆圆的，像是个孩子；后面的男人跟得紧，时不时回头张望，手还按在腰间，不知道藏了什么。
“是孩子！”谢玥的心猛地一揪。她立刻想起白天清点灾民时，张婶还念叨过，说她带的那个孤儿小石头夜里总踢被子，得多看着点。此刻那布裹着的大小，分明和小石头差不多！
她再不敢等，猛地从帐篷后走出来，丹田提气，一声大喝：“站住！”
那两个男人吓得一哆嗦，怀里的布包也晃了晃，隐约传出孩子的呓语声。他们回头看见谢玥，眼神里满是惊慌，却也没多犹豫，拔腿就往安置点外跑。显然是做贼心虚，怕被人拦下。
谢玥哪里肯让他们跑掉？她自幼跟着家中护院习武，拳脚功夫本就比寻常男子利落，此刻脚下发力，身形像一阵风似的追了上去。夜风吹起她的外衫，衣摆猎猎作响，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两个背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前面的男人抱着孩子，跑起来本就不便，没跑几步就被谢玥追上。谢玥看准他的膝盖后侧，抬脚狠狠一踹。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那男人“哎哟”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泥地上，怀里的布包也掉了出来。
谢玥眼疾手快，不等布包落地就伸手接住。布包里的孩子还在睡，小脸蛋蹭在她的胳膊上，温热的呼吸让她的心瞬间软了几分。果然是小石头，他的发髻上还别着张婶给的小木簪。
后面的男人见同伙被擒，非但没跑，反而从腰间摸出一把短棍，转身就朝谢玥打来。他大概是觉得谢玥是个女子，好欺负，棍子挥得又快又狠，直逼谢玥的肩膀。
谢玥抱着孩子，不方便拔刀，便侧身躲过棍子，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腕。她手上用力，指节捏得发白，那男人疼得“嘶”了一声，短棍“哐当”掉在地上。谢玥这才腾出右手，“唰”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尖稳稳地抵在那男人的喉咙上。刀刃冰凉，映着月光，泛着冷光。
“再动一下，我就不客气了！”谢玥的声音很冷，没有一丝犹豫。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盯着那男人的眼睛，让他连半分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那男人的喉咙动了动，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安置点的人。先是附近帐篷的人被“站住”的喊声吵醒，撩开帘子探出头来，见谢玥正拿着刀对着一个男人，地上还跪着一个，立刻明白是出了事儿，纷纷喊着“抓坏人”，抄起身边的锄头、木棍就跑了过来。
“谢姑娘，怎么了？”张婶提着油灯跑在最前面，看见谢玥怀里的小石头，脸色一下子变了，“哎哟！这不是小石头吗？怎么会在这儿？”
“是这两个人贩子，想把小石头抱走。”谢玥说着，冲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帮忙把他们按住，别让他们跑了。”
几个壮丁立刻上前，把跪在地上的男人和被刀抵着的男人都按得死死的。那两个男人还想挣扎，嘴里嘟囔着“我们没做坏事”，可一看周围人愤怒的眼神，立刻就蔫了。谁都知道，灾后丢孩子的事时有发生，这些灾民里，有好几个都是因为洪灾和孩子走散的，此刻见了人贩子，哪里还压得住火气？
“丧良心的东西！”一个老婆婆气得用拐棍打那男人的背，“洪灾都够苦了，你们还敢偷孩子！不怕天打雷劈吗？”
“就是！把他们送官！让官老爷治他们的罪！”
人群七嘴八舌地骂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把谢浩楠也惊动了。谢浩楠是安置点的主事，夜里就住在旁边的帐篷里，听见动静，立刻带着两个兵卒赶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大概是刚被吵醒，头发还有些乱，可脸上的严肃却丝毫不减。
“怎么回事？”谢浩楠的目光扫过被按在地上的两个男人，又落在谢玥怀里的小石头身上，眉头皱了起来。
“大哥，这两个人是拐卖孩子的人贩子，刚才想把小石头抱出安置点，被我拦下了。”谢玥把小石头递给张婶，让她抱着去哄，自己则走到谢浩楠面前，语气坚定，“洪灾期间，人心惶惶，总有这些坏人趁乱作恶。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打击拐卖’，不能再拖了。”
谢浩楠的目光落在谢玥脸上。灯光下，她的脸颊还有些泛红，大概是刚才追人时跑急了，额角还沾着几缕碎发，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前几天救灾时，谢玥就跟他提过，说安置点里孩子多，怕有人趁机做坏事，提议要加强巡逻，还说希望能有律法专门管拐卖孩子的事。那时他还觉得，先把洪灾的事处理好再说，可现在，看着地上两个缩成一团的人贩子，看着周围灾民愤怒又后怕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谢玥的心思。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更沉了几分：“你说得对。这些人趁人之危，拐骗孤儿，若是不严惩，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遭殃。等洪灾过后，咱们就上书朝廷，请求制定专门的律法，绝不让这些坏人逍遥法外。”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安静了下来。灯笼的光晃在谢浩楠的脸上，也晃在谢玥的脸上，两人的眼神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决心。风似乎小了些，油纸灯的光也稳了下来，照在泥地上，像是撒下了一片细碎的星光。
张婶抱着小石头走过来，小家伙已经醒了，揉着眼睛靠在张婶怀里，小声问：“张婶，刚才怎么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喊。”
谢玥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声音放柔了些：“没事了，刚才是抓坏人，以后不会有人再把你抱走了。”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伸手抓住谢玥的衣角。谢玥看着他圆圆的眼睛，觉得刚才的紧张和疲惫都值了，只要能护住这些孩子，能让“打拐”的事有个着落，再多的辛苦，也不算什么。
谢浩楠让人把两个人贩子绑起来，关在临时的柴房里，等天亮了再派人押去县衙。人群渐渐散去，大家走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谢玥，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谢玥站在原地，看着帐篷里透出的灯光，听着里面传来的孩子的笑声，她很自豪，自豪能帮助别人，能帮助哥哥分忧，能成为像哥哥一样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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