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房时,廊下的风正卷着几片枯叶打转,柳氏拢了拢袖口的银狐毛,指尖触到温热的绒毛,心里那点因查账而起的慌乱却丝毫未散。她脚下没往柳院的方向转,反倒朝着谢老夫人的正院去,青黛提着食盒快步跟上,食盒里还温着刚炖好的燕窝,冰糖的甜香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冷风中飘得不远。
“姨娘,咱们不回院儿吗?”青黛的声音压得低,生怕惊扰了廊下挂着的铜铃,“方才让厨房炖的血燕,这会儿该正好,凉了就腥气了。”
柳氏脚步没停,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潮,踩上去悄无声息。她眼神沉了沉,鬓边的赤金镶珠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晨光却没半分暖意:“燕窝先让小厨房温着,我去老夫人那里一趟。”
方才在书房,谢承业翻账本时那眼神她看得真切——往日里对她打理商行的信任,如今掺了几分审视。男人的心最是难测,尤其是谢承业这样念着嫡子的人,如今谢浩楠回来了,她若不早做打算,日后怕是连柳院这方寸之地都难保住。府里能让谢承业真正听进去话的,唯有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的正院比别处更显清净,朱红的院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兽衔着圆环,落了层薄灰也没人敢随意擦拭——老夫人说过,清净日子才该有清净样子。院内的几株腊梅开得正盛,墨绿的枝叶间缀满了鹅黄的花苞,风一吹,冷香就裹着寒气扑过来,清得能涤荡人心。
柳氏抬手理了理衣襟,又让青黛把食盒暂放在门房,才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正屋的窗纸透着暖黄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她刚走到窗边,就听见里面传来缓慢的木鱼声,“笃、笃、笃”,节奏平稳得像老夫人的呼吸。
“老夫人,柳姨娘来了。”守在门口的丫鬟见了她,连忙轻声通报。
木鱼声顿了顿,里面传来谢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刚念佛后的沙哑:“让她进来。”
柳氏推门进去,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热气裹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谢老夫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石青的锦缎夹被,手里捏着串紫檀木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光滑,一看就是常年带在身边的。旁边的小丫鬟捧着木鱼,见柳氏进来,便识趣地退到了角落。
“您今日气色真好。”柳氏走上前,先屈膝行了礼,才挨着软榻的边儿坐下,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她目光落在老夫人的手上,笑着说,“想来是这几日念佛心诚,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不少。”
谢老夫人睁开眼,眼底带着几分慵懒,她抬了抬下巴,让丫鬟给柳氏倒茶:“你倒有闲心过来,今日不用去商行盯着?”这些年谢家的商行全靠柳氏打理,从城南的小布庄扩展到如今横跨三城的粮行、绸缎庄,柳氏的本事她看在眼里,对这个妾室也多了几分信任——比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姨娘强多了。
柳氏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又亲手拿起茶壶,给老夫人的杯子添了些温水——老夫人年纪大了,喝不得太烫的茶。“回老夫人,商行的事一早就让王管事去处理了,”她语气软下来,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不过是些对账、盘点的琐事,哪用得着我天天盯着。妾想着您近日都没怎么出门,怕是闷得慌,便过来陪您说说话。”
谢老夫人喝了口茶,没接话,手指又开始捻着佛珠,眼神落在窗外的腊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氏知道老夫人的性子,越是平静,越要找准时机开口。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浩楠少爷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昨日我去商行对账,还听见伙计说,老爷带着少爷去了粮行,手把手地教他看账本、跟商户打交道呢。”她说到“浩楠少爷”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老夫人的脸色,“想来老爷是真打算让少爷接手家业了。”
谢老夫人这才收回目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浩楠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接手家业本就是应当的。”她想起十六年前,谢浩楠被拐走时才两岁,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谢承业这十六年,一边打理家业,一边四处找儿子,头发都熬白了大半。“承业找了他十六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回来了,自然要好好教他,让他尽快熟悉家里的事。”
“老夫人说得是。”柳氏连忙附和,手指却轻轻绞着袖口的花纹,话锋悄悄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可妾心里总有些不安。少爷在军中待了几年,听说还得了个校尉的官职,性子练得比寻常人刚硬耿直。商行里的事哪比得上军营?全是些弯弯绕绕的门道,跟商户打交道要会察言观色,算账目要分毫必较,稍有不慎就会出差错。”
她见谢老夫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便继续往下说,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您想啊,上个月城西的张记粮行,就是因为少东家刚接手,没摸清商户的底细,收了批掺了沙子的粮食,不仅亏了两千两银子,还坏了名声。咱们谢家的商行比张记大十倍,若是少爷一时没摸透门道,出了什么岔子,不仅会亏了谢家这么多年的基业,还会让老爷烦心。”
说到这里,柳氏故意停了停,看着谢老夫人的脸色,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委屈:“这十六年来,老爷一心找少爷,商行的大小事务全靠咱们撑着——您还记得前几年旱灾,粮价飞涨,是妾带着管事们跑遍了周边的县城,才稳住了粮源;还有去年绸缎庄被人诬陷卖假货,是妾连夜去府衙递状纸,才洗清了冤屈。”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让商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若是少爷接手后出了问题,咱们这十六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这番话恰好戳中了谢老夫人的顾虑。她虽疼爱谢浩楠,盼着他能早日撑起谢家,可也深知谢家的基业来之不易——谢承业的父亲早逝,是她一手把谢承业拉扯大,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如今的家主,也看着商行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规模。这其中的艰辛,她比谁都清楚。
谢老夫人放下茶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指尖的佛珠也停了:“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她心里犯了嘀咕,谢浩楠在军中待惯了,讲究的是直来直去,商行里的那些勾心斗角、讨价还价,他怕是真应付不来。“可浩楠是嫡长子,不让他接手,又能让谁来呢?安儿才十三,云轩更小,也不可能交到他们手里。”
“妾不是不让大少爷接手。”柳氏见谢老夫人动了心,连忙趁热打铁,身子往前凑了凑,语气诚恳得像掏心窝子,“只是觉得凡事该慢慢来,不能太急。不如先让大少爷跟着老爷学,从最基础的账目开始,今日认认商户的名字,明日学学如何盘点货物,一点点摸透商行的门道。等他熟悉了所有事务,再正式接手也不迟。”
她握着老夫人的手,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这期间,商行的事还是由妾帮着老爷打理,也好让老爷能专心教大少爷,不用分心处理商行的琐事;大少爷也能放心学习,不用担心里外的事。您看这样,是不是稳妥些?”
谢老夫人被她握着的手顿了顿,心里的疑虑愈发深了。她觉得柳氏说得很有道理,家业传承是大事,一步错步步错,绝不能因为急于求成而坏了大事。她活了大半辈子,最明白“稳妥”两个字的重要性。
“你说得对,是该稳妥些。”谢老夫人点了点头,语气比刚才坚定了几分,“回头我跟承业说说,让他别太急着让浩楠上手,先让他跟着学,等学好了再说。”她想起谢承业昨日还跟她说,要让谢浩楠下个月就接管粮行,现在看来,确实太急了。
柳氏见自己的目的达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但她脸上依旧带着担忧的神色,柔声说道:“老夫人英明。有您这话,妾也就放心了。咱们都是为了谢家好,只求家业能安稳传承下去,不让老爷再操心。”
之后,柳氏又陪着谢老夫人说了些家常。从府里新来的丫鬟手脚笨不笨,说到街上新开的点心铺子里的桂花糕好不好吃;从后院的菊花该剪枝了,说到隔壁李夫人昨日来串门时穿的新衣裳。每句话都顺着谢老夫人的心意,老夫人说东,她绝不往西;老夫人说哪样点心甜,她就跟着说确实合口。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暖炉里的炭烧得差不多了,屋里的温度也降了些。谢老夫人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了倦色。
柳氏见状,连忙起身:“看妾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您该歇午觉了。妾这就不打扰您了,改日再来看您。”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让丫鬟送她出去。走到门口时,柳氏还特意叮嘱丫鬟:“老夫人醒了要是渴了,就把我带来的燕窝热了给她端过去,记得少放些糖。”
出了正院的门,冷风一吹,柳氏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青黛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小声问道:“姨娘,您这么做,要是被老爷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柳氏脚步没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知道又如何?有老夫人在,老爷不会怎么样。”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再说,我这么说、这么做,句句都是为了谢家好,他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阳光正好,透过云层洒下来,把庭院里的腊梅照得愈发鲜亮。可柳氏的心里却一片冰凉——谢家的家业,是她十几年熬出来的,是她手把手撑起来的,怎么能让给谢浩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嫡长子?
“走,回柳院。”柳氏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静,“把燕窝端回来,我自己吃。”
青黛应了声,连忙跟上。廊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响起来,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回荡,却没让柳氏的心有半分松动。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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