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雨,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湿意,淅淅沥沥敲打着驿站的窗棂,将窗纸润得发透,连带着屋里的空气都浸着股化不开的沉郁。谢承诺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石,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阿楠,我是爹啊。”
男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话音未落,便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了谢石的肩膀。那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谢石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可肩膀被握得极紧,那力道里藏着十六年的急切与惶恐,让他竟动弹不得。
“爹找了你十六年,找得好苦啊!”
谢石浑身一震,像是被天边炸响的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爹?这个称呼他已经快记不清了。自打记事起,他就在王家村跟着王老实过活,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还得搓草绳,偶尔嘴甜喊一声“爹”,换回来的也多半是王老实不耐烦的挥手,或是酒后的打骂。可此刻,从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嘴里说出来,那一个字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尖上,瞬间让他鼻子发酸,眼眶里像涌进了滚烫的热水,涩得发疼。
这些年他刻意压抑的情绪,像被捅破了的堤坝,瞬间汹涌而出。他想起六岁那年,王老实嫌他吃得多,把他锁在柴房里饿了两天,他抱着冰冷的柴禾,听着外面王家儿子的嬉笑声,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块热饼子都吃不上;想起十岁那年,他去河边挑水,被村里的孩子围着骂“野种”,他攥着扁担跟人打架,最后被打得头破血流,只能躲在芦苇丛里偷偷舔伤口;想起十五岁那年,王老实把他送到豆腐坊当学徒,掌柜的催着他磨豆腐到后半夜,磨盘压得他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偷偷想,自己的爹娘到底是谁,是不是早就把他忘了?
这些委屈、迷茫,还有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对身世的渴望,此刻都堵在喉咙里,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发紧。
“我……我不知道……”谢石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粗糙的布料磨得指腹发疼,“我叫谢石,不叫阿楠……”
“你是谢浩楠,是爹和娘的儿子!”谢承业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松开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手指颤抖着拆开,露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画像。那画像边角已经卷了毛,上面的颜料也有些褪色,却能清楚看到画里的孩童——圆脸蛋,双眼皮,鼻子翘翘的,嘴角还带着点笑意,怀里抱着个布老虎,眉眼间的模样,竟和谢石此刻有七分相似。
“你看,这是你两岁时的样子。”谢承业把画像递到谢石面前,声音里满是急切的求证,“你看这眉眼,这鼻子,是不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当年你娘和我特意请城里最好的画匠画的,我天天揣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怕受潮,怕虫蛀,就是怕有一天找到你,你不认爹……”
谢石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和画像上孩童的轮廓渐渐重合,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画像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忽然想起在王家村挨的那些打,王老实的巴掌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咬着牙不敢哭,怕哭得越凶打得越狠;想起在豆腐坊的日子,天不亮就起来泡豆子,磨盘转得他头晕眼花,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结了厚厚的茧子;想起去年在军营里的那个夜晚,敌军偷袭,箭雨像蝗虫一样落下,他抱着受伤的战友躲在战壕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竟还是“要是有爹娘在,会不会有人为我哭”。
原来他不是没人要的野草,不是村口孩子嘴里的“野种”,他有家,有爹娘,有人在十六年里,一直记着他,找着他。
“你脖颈靠肩位置的月牙胎记,在左肩,是不是?”谢承业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他看着谢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细数珍藏了十六年的珍宝,“你小时候在院子里追蝴蝶,磕在石阶上,额角留了个小疤,现在长了头发,不仔细看找不到,可爹记得;你怕打雷,每次下雨打雷,都要躲在娘怀里,攥着娘的衣角才肯睡;你还爱吃海棠花瓣,每年海棠开的时候,娘都会摘了花瓣,给你做海棠糕,你一次能吃三个,吃得嘴角都是粉……”
每说一句,谢承业的声音就低一分,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十六年的思念,十六年的奔波,十六年里每一次满怀希望去找,最后却失望而归的痛苦,此刻都顺着眼泪倒了出来,砸在地上,碎成一片冰凉。
“这些爹都记得,娘也记得。”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却越抹越多,“我们从来没放弃找你,当年你被拐走,爹就卖掉了绸缎铺子,走遍了大江南北,有次在山里遇到劫匪,差点没回来,可一想到你还在等着我们,爹就又撑住了……你娘在家天天盼,头发都熬白了,去年冬天得了风寒,躺了半个月,还念叨着‘阿楠要是回来,该穿厚点,别冻着’……”
谢石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又酸又涩。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心里某个尘封了十六年的角落,终于被彻底打开。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久到谢承业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谢石才攒足了十六年的力气,发出一声沙哑得几乎变形的呼唤:
“爹……”
这一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刚出口,他就再也忍不住,身体一软,往谢承业怀里倒去。谢承业连忙接住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也不肯松开。
“哎!哎!我的儿!”谢承业哽咽着回应,手轻轻拍着谢石的背,就像他小时候受了委屈,娘哄他那样,“爹在,爹在呢,以后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十六年的风霜,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眼泪;十六年的奔波,在这一刻有了归处;十六年的煎熬,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父子俩抱着彼此,在小小的驿站里失声痛哭,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痛苦,更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不知过了多久,谢石渐渐止住了哭声,他靠在谢承业的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小时候听着娘的摇篮曲那样,让他觉得无比安心。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窗外,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从窗棂里照进来,落在父子俩紧紧相握的手上,暖得让人想哭。
谢承业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驱散了十六年的疲惫与愁苦,他握紧了谢石的手,轻声说:“阿楠,咱们回家,找你娘去。”
谢石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他终于,有家了。
喜欢被偷的人生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被偷的人生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