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沙尘掠过客栈窗棂,谢承业捏着那封刚拆封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纸边缘被他攥出几道深痕,墨迹在褶皱里晕开,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跳。
“东家,派去陈州的人回来了。”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福伯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跟在谢承业身边三十年,从未见主家这样坐立难安——从昨夜起,谢承业就没合过眼,枯坐在灯下一遍遍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画像,画上是个眉眼清秀的稚童,正是十六年前失踪的幼子谢浩楠。
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带着泥土腥气的风灌了进来。去陈州查访的伙计阿武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粗布短褂上沾着赶路的泥点,脸上几道汗渍混着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揣着天大的秘密。
“东家。”阿武喉头滚动,刚要开口,却被谢承业抬手按住。他示意福伯关上房门,又给阿武倒了杯热茶,指尖在茶盏边缘打转:“说吧,王家村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阿武捧着热茶猛灌了两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才压下那股惊悸:“东家,王家村我找遍了。村里人说,王老实夫妇去年秋天就没了,染的是时疫,走得急。”
谢承业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去年秋天的时疫他有印象,中原一带死了不少人,没想到竟牵连到这户人家。他喉间发紧,追问:“那他们的儿子呢?有乡亲邻居知道他们家情况吗?”
“有一个儿子叫金宝!”阿武放下茶盏,声音陡然拔高,“村里人都骂他是败家子。王老实夫妇走后,他把家里那点薄产全拿去赌场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那天,把他腿给打断了,如今就瘫在村西头那座破庙里,靠着村民偶尔接济点吃的活命。”
谢承业指尖冰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他早料到这家境遇不佳,却没料到会是这般凄惨。可眼下顾不得唏嘘,他倾身向前:“你见到他了?他怎么说?谢石……是不是他们家买的?”
“是。”阿武点头,语气肯定,“我找到他时,他正蜷缩在破庙角落,身上盖着块发霉的破棉絮。听见我问谢石,他先是愣了愣,后来认出我手里拿的画像——就是您给的,谢石如今的模样——突然就哭了,说那是他家当年买的娃。”
破庙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蛛网蒙尘的神像,漏风的四壁,还有那个在泥地里苟延残喘的少年。谢承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急切:“他说没说,当年是谁把孩子送过去的?”
“说了!”阿武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他说是个叫刘三的人贩子。金宝说,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他爹娘那会儿结婚几年了没有孩子,托人打听着想买个男孩传宗接代。刚好就碰到刘三了,刘三说这孩子是江南来的,爹娘都没了,正好给王家做儿子。”
“刘三?”
这两个字刚出口,谢承业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浑然不觉。
是这个名字!
十六年来,他午夜梦回都在念叨的名字!当年元宵夜,他带着阿楠去看花灯,人群拥挤,再回头时,孩子已经没了踪影。一个目击者是个卖糖画的老汉,说看见一个矮个男人抱着孩子往巷口跑,左眼角有块月牙形的疤,听旁人喊他“刘三”。
这些年,他派了无数人追查,从江南追到中原,只查到这刘三后来往陈州方向去了,再往后便没了踪迹。他甚至以为这人早就死了,或是换了身份,没想到……竟在陈州露过面!
“是不是个左眼角有疤的矮个男人?”谢承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死死盯着阿武,眼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白,“金宝是不是这么说的?”
阿武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我是听王老实村里人说的,他们说得清楚,那刘三左眼角有个月牙形的疤,人不高,说话带着点北边口音。他还说,当年刘三收了王老实五贯钱,临走时说,这孩子‘命硬,好养活’。”
轰!谢承业只觉脑子里炸开一声响,眼前阵阵发黑。
月牙形的疤,矮个,刘三……还有那句“命硬,好养活”。
十六年前,那个抱着阿楠消失在巷口的男人,左眼角就有这么一道疤!就是他!肯定是他!
线索像一条生锈的锁链,在这一刻突然扣上了最后一环。谢石是王家买的,王家是从刘三手里买的,而刘三,正是当年拐走阿楠的人贩子!
谢石……谢浩楠……
这两个名字在他舌尖打转,烫得他心口发疼。他苦苦寻找了十六年的儿子,竟然就近在眼前?那个在军营里沉稳干练、眉眼间总带着几分熟悉感的少年,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阿楠?
可狂喜刚涌上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万一……万一只是巧合呢?
刘三是惯犯,他手里流过的孩子或许不止一个。说不定谢石只是另一个不幸的孩子,只是恰好也被刘三拐走,恰好也卖到了王家。
他怕。怕这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他想起林婉清。这些年,妻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夜里总抱着阿楠小时候的衣物偷偷掉泪。每次他出门寻子,她都站在门口望,一站就是大半天,回来时眼里的光便暗一分。若是这次空欢喜一场,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又想起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十五岁了,每次回家都要问起弟弟的下落;二女儿性子温婉却又坚韧,还说要亲自去寻找哥哥;小女儿年纪小,也知道家里少了一个人,画全家福时总要在角落留个空。她们盼了十六年,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再让她们失望?
还有他自己。这十六年,他踏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与阿楠年纪相仿的孩子,每一次燃起希望,每一次失望而归。心口的伤疤结了一层又一层,早已麻木,可这次,他分明感觉到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带着破土而出的期待。
“东家?”阿武见他久久不语,脸色苍白得吓人,忍不住轻声唤道。
谢承业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就算错了,也要问个明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放过。
“福伯。”他扬声唤道,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笔墨伺候。”
老管家连忙铺好宣纸,研好墨。谢承业提笔蘸墨,手却在落笔时顿了顿。写给林婉清的信,该怎么说?说他可能找到了阿楠?还是说,线索指向了谢石?
他想了想,终究是如实写下:已查到谢石身世线索,与当年拐走阿楠之人有关,几乎可以肯定,谢石就是我们的阿楠。近日将与他详谈,有消息即刻回报。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他此刻的决心。
写完信,他交给阿武:“快马加鞭送回苏州,亲手交给夫人。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是!”阿武接过信,揣进怀里,转身便要走。
“等等。”谢承业叫住他,“路上小心,莫要耽误。”
待阿武走后,谢承业看向福伯:“去备份帖子。”
“帖子?”福伯愣了愣,“是要给谁?”
“谢石。”谢承业缓缓道,目光望向窗外,军营的方向隐隐可见,“托周显将军的军需官递过去,就说……我有私事相商,请他到客栈一叙。”
福伯应声而去。房间里只剩下谢承业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风还在刮,带着远方的尘土,也仿佛带着十六年前的哭喊。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长命锁,是当年阿楠失踪时,唯一从他身上掉落的东西。十六年了,锁上的花纹早已被摸得光滑,就像他心里那个模糊的孩童模样,即将要与眼前那个挺拔的少年身影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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