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身后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脚步声,你的思绪如同被投入漩涡的落叶,无可救药地被卷回那片早已被尘埃覆盖的时光。
记忆里,总是你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脏乱的厄流区,爬上最高的树冠看星星。
那时,他是你全部的依靠。
他曾经不耐烦地抱怨“烦死了,别总跟着我!”,却总是在你摔倒时第一个冲过来,笨拙地擦掉你的眼泪。他曾经拍着胸脯,眼睛亮得像星辰,信誓旦旦……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那些稚嫩而滚烫的誓言,曾经是支撑你整个世界的支柱。
如今,它们像褪色的糖纸,在现实的寒风中簌簌作响,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童言无忌?
哈……相信了这些话的你才是笨蛋,而他是混蛋……
心口像是被那褪色的糖纸狠狠勒紧,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
……
……
同样的脚步声,落在雷狮的耳中,却激起了另一场海啸。看着前方那个瘦削、疲惫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他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
他看到了那个扎着小辫子、因为追不上他而急得落泪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个破涕为笑后,眼睛亮晶晶、像小尾巴一样粘着他……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的小身影。
回忆的画面如此清晰,带着阳光的温度,却又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他此刻的心脏。
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光影在眼前模糊又清晰。
记忆中那个总是踮着脚尖、努力想长高的小女孩,此刻就在他前方。
你的轮廓依稀是旧日的模样,却又被时光悄然重塑,如同黑暗中无声抽枝的植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然舒展开来。
你长高了。雷狮的目光在你发顶和自己下颌之间短暂地丈量了一下。
嗯,还是比他矮的。
这念头一起,雷王星某个慵懒午后的气息便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浓郁的紫罗兰甜香,混合着阳光烘焙过糕点的腻人甜味,几乎能灼伤鼻腔,将回忆的画面染得清晰到刺眼。
小小的身影固执地踮起脚尖,小手费力地比划着高度,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盛夏的日光。
“等我长高了,就可以保护哥哥和大家了!”
他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落在你光洁的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阳光恰好落在你仰起的脸上,那光芒几乎和他珍藏匣里最剔透的星核宝石一模一样,晃得他心头一悸。
“笨蛋……”
少年时的雷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别扭,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耀眼的光点。
“……哪有妹妹保护哥哥的。”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像是要压下某种陌生的情绪,目光微微移开,声音低沉却清晰,“……总之,我会保护你的。”
“好吧……那我要嫁给哥哥!”
雷狮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后退一步,脊背“咚”地撞上身后冰冷的雕花栏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你,血色瞬间从脖颈蔓延到耳根,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你……”
后面的话像滚烫的炭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灼得他心口发慌。
你歪着头,困惑地眨了眨眼,阳光在你清澈的眼底跳跃,不染一丝尘埃。
“诶——?不可以吗?嫁给哥哥,这样就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不是吗?”
你的眼神纯粹,盛满了毫无杂质的依赖和欢喜,却像针一样刺在他混乱的心绪上。
雷狮狼狈地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胸口像是被那甜腻的糕点味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又低又涩:“……不可以。”
你的小脸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垂下,随即又像不服输的小兽般扬起:“好吧……那我要嫁给雷蛰哥哥……”
“不行!” 雷狮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惊愕的急切和烦躁。那股莫名的焦躁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嫁给雷伊姐姐?!”
“也不行……” 他声音紧绷,眉头死死拧起。
“那……卡米尔……?”
“不可以!” 这个名字像点燃了引线,他下意识地伸手,五指猛地收紧,紧紧攥住了你细细的手腕。力道失控,让你吃痛地瑟缩了一下。
“那我……”
“都不可以……!”
雷狮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低吼的压抑,胸口剧烈起伏,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只要一松手,眼前这个光芒万丈的小人儿就会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夺走。
你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更困惑了,手腕上的禁锢也让你有些不安。
“诶?为什么?” 你追问着,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里,却已隐隐透出未来倔强的轮廓。
雷狮看着这双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午后的紫罗兰香气此刻变得滞涩沉重,甜腻的糕点味更是闷得他喘不过气。
一种无力感和更强烈的占有欲交织着。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去对抗那混乱的心绪,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无奈,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坠着千钧的重量:
“……算了。总之,你不许嫁人,谁都不行。”
你看着他异常严肃甚至有点凶狠的表情,似乎被镇住了,像是暂时接受了这个奇怪的“命令”,又或许只是小孩子注意力容易转移,那点困惑很快被新的期待取代。
“哦……我知道了……那我要去当骑士!保护大家!!”
你甩了甩被他攥得有点发红的手腕,又元气满满地宣布。
“……随你喜欢。” 他松开手,指尖残留着你手腕的温度,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却并未完全散去。
“那哥哥呢?” 你眨着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我……” 他定了定神,找回少年固有的骄傲,“当然是像大伯一样,打败所有的海盗!” 他扬起下巴,试图挥散刚才的失态。
“哇……!那我也要……”
“跟屁虫……” 雷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纵容,伸手捏了捏你软乎乎的脸颊,试图找回熟悉的相处模式。
“才不是呢……” 你抗议地鼓起脸,“我是妹妹……妹妹当然要在哥哥身边啊……”
“哼……” 他轻哼一声,看着你信赖满满的眼神,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柔软,“……那就跟在我身后……我来保护你……” 这是他最笃定的承诺。
“……那,哥哥会一直保护我吗?”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 他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磐石般坚定。这承诺仿佛刻进了骨髓。
当然会……
雷狮的嘴角无声地牵起一丝弧度,是回忆里那个骄傲别扭的少年未曾察觉的温柔。
然而这笑意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
心头那点苦涩,如同潮湿阴冷的苔藓,无声无息地沿着记忆的缝隙疯狂滋长、蔓延,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缓慢而窒息。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形的痛楚。
是他亲手折断了那根牵引着风筝的线。
为了那该死的、充满血腥和孤独的“自由”之路,他违背了守护的誓言,抛下了那个把他当作全世界的妹妹。
如今这份自由,尝起来为何如此苦涩?
他此刻沉默的跟随,又是什么?
是迟来的、无言的、连自己都无法直视的愧疚?
是对那份被自己亲手斩断、却又如同附骨之蛆般无法彻底剥离的血脉羁绊,最后一丝可悲的本能挽留?
他的目光追随着你离去的背影。手臂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指尖微蜷。那里,仿佛还残存着一丝紧握过的暖意,错觉般传来脉搏的微弱鼓动。
风掠过。
几缕散落的发丝,似乎又在他指缝间拂过,留下几乎要忽略的痒意。
他没有答案。
深沉的静默覆盖了他,比这狩猎区的夜色更浓重。只有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
……
回忆的微光与现实冰冷的绝望在你体内激烈地绞杀。
身后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你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是你所有痛苦最直接的根源,是背叛与撕裂的象征;可偏偏,他又是你所有纯粹幸福和安全的唯一载体。
靠近他,就是靠近痛苦的深渊。远离他,却像是将自己连根拔起,远离了生命里仅存的暖意。
矛盾像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你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其中。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重压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绷紧,再绷紧……
就在某一刻。
毫无预兆地。
一滴温热的液体,脱离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你冰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快得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外泄的波动。
它只是身体在巨大压力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崩溃,是灵魂深处那无法承载的悲伤终于从堤坝的裂缝中渗出的一滴。
它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湿漉漉的痕迹,然后悄然坠落,“啪嗒”一声轻响,几乎被风声掩盖,瞬间消失在脚下的焦土里,只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被尘土吸收的深色圆点。
世界死寂。
那滴泪坠落的声音,微不可闻。
然而,对于那个曾经熟悉你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变化的人来说——
也许是你肩膀那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也许是夜风恰好送来一丝微弱的、不同于汗水或血水的咸涩气息……也许……仅仅是血脉相连那玄之又玄的,令人憎恨的感应。
他跟在身后的脚步,彻底地停了下来。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几乎在同一瞬间感应到了身后气息的骤变。
你的脚步没有停,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受惊的弓弦。一股被窥见最深处狼狈的羞耻感混合着冰冷的愤怒,猛地窜上心头。
前方,是更加浓稠的黑暗,怪木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
你只觉得一片空茫的疲惫,沉重得让你只想沉入地底。
质问?哭诉?控诉他所有的背叛?
一切的的言语都在喉间化为冰冷的灰烬。心如槁木,连那一滴泪都是身体可耻的背叛。
你甚至没有回头确认的勇气。或者说,是不屑?
只是在那道目光无声的灼烧下,内心的痛苦和愤怒瞬间被那滴失控的泪水点燃、翻腾。
你没有停下,反而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决绝,冲向前方的黑暗。
仿佛要将那如影随形的目光、那沉重的过去、那代表着所有痛苦根源的身影,连同自己那颗不争气落泪的心,一起狠狠甩在身后!
脸颊上,那道未干的泪痕像一条冰冷的蜈蚣,带来持续不断刺痛,提醒着你身体可耻的背叛。
手腕处,旧日的幻痛不合时宜地隐隐浮现,与他刚才目光的灼烧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你摇摇欲坠的神经。
心脏被无形的糖纸勒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沉闷而尖锐的绞痛,仿佛要碾碎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
风从身后追来,呜咽着,像冰冷的手指试图抚过那道泪痕,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你冲进扭曲的怪林,浓稠的黑暗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粘腻的、令人窒息的质感,如同你内心那片无法填补的空洞。
月光被彻底隔绝,这很好,它冰冷无情的窥探终于消失了。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过往所有甜蜜的骸骨。
你只想沉沦,沉入这片能埋葬一切的地底。
雷狮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月光冻结的雕像。
深紫色的眼眸死死锁定了前方那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背影,精准地捕捉到你脸颊上那道尚未完全干涸的、在惨白月光下反射着冰冷水光的泪痕。
他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彻底停滞。
从小就是如此……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在哭泣的你,而让你掉眼泪的却总是他……
他看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眼神晦暗到了极点,如同风暴前夕最深沉的夜幕。紧抿的唇线绷得像刀锋。
最终,一声极轻、极冷、意味不明的嗤笑逸出他的嘴角。
是嘲笑你的狼狈?
是嘲笑自己的的“愚蠢”?
还是对这荒诞命运无声的控诉?
无人知晓。
那滴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泪水,终究还是落入了他的眼底,像一颗滚烫的铅弹,在他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冰冷而沉重的印记。
你的身影,带着未干的泪痕,彻底消失在扭曲怪林的浓重阴影里,如同被黑暗吞噬。
雷狮依旧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深紫色的瞳孔里风暴肆虐后只余一片死寂的废墟。
月光将他孤寂的影子拉长,死死地压在焦黑的大地上。
形单影只的刺眼。
喉间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梗塞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强行压下,指关节因无意识的紧握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焦土,卷起细微的尘埃。
你们之间,只剩下风声,无法跨越的、布满裂痕的过去,和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静默。
这一次,他没有再跟上去。
而你也如他当初那般,不曾回头。
风卷起焦黑的尘土,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死地,也拂动了他额前深紫色的碎发。
那一声轻嗤带来的并非轻松,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是……痛吗?
不,他早已习惯了痛。
是比痛更尖锐、更令人烦躁的东西。
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揉捏,每一次挤压都渗出名为“后悔”的毒汁,却又被根深蒂固的骄傲和那条自己选择的、荆棘遍布的道路死死压制,无法宣泄,只能在内里腐烂。
你消失的方向,只剩下死寂和扭曲的树影。
迟了吗?……还有路吗……回头……裂痕能消失吗?你……还需要吗?……我还……配吗?
念头像碎裂的冰锥,疯狂砸落。
——不配。
这个结论像一把冰冷的铡刀落下。
他习惯了伤痛,却对这由内而外、无声溃烂的后遗症感到陌生而烦躁。
雷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被强行压平,只剩下更深沉的、化不开的暗色。
他没有再看那片吞噬了你的黑暗丛林。目光投向更远处,投向狩猎场那永远看不到星辰的夜空。
那里没有他曾经承诺带你去看的璀璨星河,只有一片混沌的,带着无尽战斗与掠夺的穹顶。
他迈开脚步。
方向,与你逃离的路径截然相反,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绝望射线。
每一步踏在焦土上,都像是踩碎了一片褪色的糖纸,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月光下,两道被拉长的、浸透了孤独与伤痕的影子,在焦黑龟裂的大地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固执地延伸,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名为“过去”的废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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