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推门而入时,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极轻的叮铃声。
那晚的“山海·味”只有六桌客人。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日本老夫妇,正安静地品尝着“江南三弄”;中间长桌是四位来自比利时的葡萄酒商,正为麻婆豆腐该配黑皮诺还是西拉小声争论;角落里,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士独自用餐,笔记本摊开在桌边——后来索菲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某本美食杂志的编辑。
而安德烈的到来,让所有这些背景都模糊成了虚影。
索菲正在为比利时客人斟茶,余光瞥见那个身影的瞬间,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在杯沿溅出一滴,她迅速用布擦去,动作专业得无可指摘,但心跳已经乱了节奏。
“晚上好,先生。请问有预约吗?”她迎上前,声音平静如常。
“没有。”安德烈脱下黑色羊绒外套,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他的法语带着巴黎左岸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晰腔调,每个音节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一个人。有位置吗?”
“当然,请随我来。”
索菲将他引至餐厅最内侧的角落——那是林小风特意设计的“观景位”,透过一扇窄窗能看到后院那棵从浙江移栽来的老梅树。这个位置既私密,又能将整个餐厅的动静尽收眼底。
安德烈坐下时,目光扫过餐厅。他的视线在墙上的水墨山水画上停留了两秒,在开放式厨房的传菜口停留了三秒,最后落在那套景德镇定制的青灰色骨瓷餐具上。全程面无表情。
后厨,小林正在为开水白菜做最后的“冲汤”。
清如泉水的汤从特制的高嘴铜壶中倾泻而下,准确注入摆有白菜心的白瓷盅内。菜心在高温冲击下如莲花般缓缓绽放,这是这道菜的“魔法时刻”——小林每天要练习两百次这个动作。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索菲压低的声音:“安德烈来了。角落二号桌。”
厨房里瞬间寂静。
只有高汤在炉上微微翻滚的咕嘟声,以及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砧板前正在片金华火腿的阿杰,刀悬在半空;守着蒸柜的阿明,手指停在计时器上;就连平时最活泼的甜点师小雨,也僵住了搅打奶油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小风。
林小风正检查着一份即将出品的樟茶鸭。他用镊子调整了一片桂花的位置,动作慢而稳,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客人的名字。
“继续工作。”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阿杰,火腿要均匀,每片0.15厘米,不能多不能少。阿明,荷叶糯米鸡还有四分钟,时间一到立刻出笼,多一秒糯米会发硬。小雨,你的梨子塔酥皮层次还不够分明,重做。”
然后他转向小林:“汤的温度?”
“91度,正好。”小林的声音有点紧。
“呼吸。”林小风看了他一眼,“你的紧张会通过手传到汤里。客人喝得出来。”
小林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林小风透过传菜口看向餐厅角落。安德烈已经打开菜单,正用一支银色铅笔在上面做记号——这是他的标志性习惯,据说他会在菜单上记录第一印象、价格、甚至服务员的反应速度。
“按最高标准。”林小风对所有人说,“但不是‘表演’的标准。是‘我们就是如此’的标准。明白吗?”
团队齐声应“是”,厨房重新响起有节奏的声响。但空气依然紧绷,每个人都像是走在极细的钢丝上。
前厅,索菲为安德烈送上欢迎茶——林小风用安溪铁观音和普罗旺斯薰衣草调配的“山海迎宾茶”。
安德烈端起闻香杯,闭眼深嗅,然后抿了一小口。
“薰衣草。”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大胆的搭配。谁的主意?”
“是我们主厨林小风先生的创意。”索菲保持着标准的微笑,“他希望用熟悉的气息迎接法国客人,同时引入中国茶的层次。”
安德烈点点头,在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然后他抬起头:“我点‘探索之旅’套餐,加配酒。另外,请把筷子换成刀叉。”
“当然。”索菲记下,犹豫了一秒,“不过,主厨建议部分菜品用筷子能获得更完整的体验……”
“刀叉。”安德烈重复,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
“如您所愿。”
订单传到后厨时,小林忍不住低语:“他不用筷子……那麻婆豆腐的体验会打折扣。豆腐用叉子容易碎。”
“那就让它不碎。”林小风已经开始准备安德烈的前菜——那道“东海潮生”。他将腌制过的东海黄鱼切成极薄的鱼生,在盘中摆出波浪的弧度。“客人用什么是他的自由。我们要做的,是让食物在任何工具下都完美。”
他说话时,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鱼生薄如蝉翼,每一片的大小、厚度都完全一致。淋上的酱汁是用绍兴花雕、柠檬汁和橄榄油调制的,最后撒上炸酥的海苔丝和几粒四川花椒。
这道菜上桌时,安德烈看了整整三十秒。
他用手机从三个角度拍了照片——这是罕见的行为,安德烈通常只靠文字记录。然后他拿起叉子,小心地叉起一片鱼生,没有破坏整体的摆盘。
送入口中,咀嚼,停顿。
索菲站在三米外的服务台,屏住呼吸。
安德烈闭上了眼睛。
五秒。十秒。十五秒。
然后他睁开眼,又尝了一口。这次他尝试将鱼生、海苔丝和一颗花椒一同送入口中。
还是没有表情。
但索菲注意到,他的右手在笔记本上快速书写着什么,写了大半页。
第一道菜清盘时,盘子干净得像是洗过。这是法国高级餐厅判断客人是否喜欢的隐秘标准——安德烈吃完了每一粒碎屑。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成了“山海·味”开业以来最漫长的一场考试。
开水白菜上桌时,安德烈先用汤勺舀起一勺清汤,对着灯光观察。汤色清澈如水,没有丝毫浑浊。他喝下,再次闭眼。这一次,他闭眼的时间更长。
“这道汤……”他终于开口,第一次主动对索菲说话,“每天限量多少份?”
“目前是十份,先生。因为高汤需要熬制十八个小时,白菜心要手工修剪。”
“十份。”安德烈重复,在笔记本上又记下一笔,“暴殄天物。”
索菲的心一沉——这是批评吗?
但安德烈已经继续品尝,没有再解释。
麻婆豆腐上来时,问题出现了。安德烈用叉子尝试舀起豆腐,但柔软的豆腐在叉齿间碎裂。他试了三次,眉头微皱。
索菲立即上前:“先生,或许可以尝试用勺子?我们准备了配套的汤匙……”
“不。”安德烈放下叉子,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招手让索菲靠近,低声问:“我能见主厨吗?就一分钟。”
索菲的心脏几乎停跳。“我……我去问问。”
她匆匆走向后厨,透过传菜口低声告知。厨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他要见你。”小林紧张地说,“是不是不满意?”
林小风正在准备下一道的主菜“山野相逢”——这是一道用法国野鸡和中国松茸制作的菜肴。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解下围裙,简单整理了一下厨师服。
“我去去就回。阿杰,看好火候。”
他走出厨房的瞬间,所有客人都抬起了头。那几位比利时葡萄酒商认出了安德烈,此刻正兴奋地窃窃私语:“是安德烈!美食评论家安德烈!主厨被叫出来了……”
林小风走到安德烈桌前,微微颔首:“晚上好,安德烈先生。我是主厨林小风。”
安德烈站起身——这个举动让索菲吃了一惊。法国美食评论界的教父,竟然对一位年轻主厨起身致意。
“林主厨。”安德烈与他握手,手坚定有力,“我想请教一个技术问题。”
“请说。”
“这道麻婆豆腐。”安德烈指向桌上的菜品,“你用的是什么豆腐?”
“是自家制作的。我们用法国有机黄豆,但点卤用的是中国四川的井盐和石膏,比例经过调整,让它既能保持嫩滑,又能在烹饪中保持形状。”
“但用叉子它仍然会碎。”安德烈直视林小风的双眼,“你明明知道大部分法国客人会用刀叉。为什么不在食谱上调整,让豆腐更坚固一些?或者,为什么不像很多亚洲餐厅那样,提供‘建议使用筷子’的提示?”
林小风沉默了两秒。
全餐厅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因为那会改变这道菜的本质。”林小风最终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麻婆豆腐的豆腐,就应该如此嫩滑,如此脆弱。它在口中融化的质感,是这道菜的灵魂之一。如果我为了让客人方便使用刀叉而改变它,那我就背叛了这道菜。”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提示……我们试过。但后来取消了。因为我不希望给客人‘你必须用某种方式吃’的压迫感。食物应该适应人,但不应牺牲自己的身份。如果客人选择刀叉,我们会尽力让它在刀叉下也呈现美味——比如调整酱汁的浓稠度,让它能更好地附着。但豆腐本身,我不能改变。”
安德烈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那么,请给我一双筷子。”他说。
索菲几乎是小跑着取来筷子。安德烈接过,有些笨拙但认真地尝试夹起一块豆腐。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豆腐在筷尖颤动,但终于被送入口中。
他咀嚼,然后,第一次——在三个小时的用餐中第一次——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个极细微的上扬弧度。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微笑,只是一个瞬间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
但足够了。
“谢谢,主厨。”安德烈说,“你可以回去了。”
林小风颔首,平静地走回厨房。门帘落下的瞬间,厨房里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说什么?”阿明迫不及待地问。
“他要了筷子。”林小风重新系上围裙,“继续工作,主菜三分钟后出。”
接下来的用餐,安德烈时而用筷子,时而用刀叉。他吃得很慢,每道菜之间会停顿五到十分钟,喝口水,在笔记本上记录。他询问了松茸的产地、野鸡的饲养方式、陈皮的年份、甚至餐厅灯光的设计理念。
晚上十点四十七分,甜品用毕。安德烈示意结账。
账单是285欧元,含配酒。安德烈付了现金,留下50欧元小费——远超法国15%的标准。
他起身时,索菲为他递上外套。
“请代我向主厨致意。”安德烈说,语气依然听不出波澜,“并转告他:我在巴黎吃了四十年,这是第三次有人让我改变用餐工具。”
“前两次是?”索菲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礼,“抱歉,我不该……”
“第一次是1998年,银塔餐厅的鸭血,主厨坚持让我用手拿着吃。第二次是2011年,日本主厨山本在巴黎开的怀石料理店,他跪着请求我用手指蘸盐品尝某种海胆。”安德烈穿上外套,“你的主厨是第三个。而他甚至没有请求,只是解释。”
他微微颔首,推门离去。
风铃再次轻响,留下满室寂静。
索菲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50欧元的钞票,手心全是汗。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山海·味”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
电话预订如常,客人如常,甚至厨房里的节奏也如常。但每个人都在等待。小林时不时刷新安德烈的博客;阿杰在休息时偷偷搜索美食论坛;索菲服务客人时总会分心看一眼门口。
林小风是唯一表现得完全正常的人。他照样每天第一个到餐厅检查食材,最后一个离开清点库存。照样在晨会上挑剔每一处细节:昨天某道菜的酱汁咸度多了0.3%,今天必须调整;前天的某位客人杯子里的水少了1厘米,要注意;后院的梅树有片叶子黄了,要请园丁来看看。
“主厨,你不紧张吗?”第三天早晨备料时,小雨终于忍不住问。
林小风正在检查一批刚到货的伊比利亚黑猪火腿。他用手按压肉质,嗅闻香气,然后切下薄如纸的一片,对着光看脂肪纹理。
“紧张。”他承认,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但紧张不能让火腿的品质变好,也不能让梨子塔的酥皮更酥。能改变这些的,只有我们的手和专注。”
他转头看向团队:“安德烈的评论今天可能会出来。但无论他说什么,明天我们还是要开门,还是要面对客人。我们的工作不会因为一篇评论而改变本质——把食材变成美味,让客人感到被尊重和被滋养。仅此而已。”
话音未落,前厅传来索菲的惊呼。
所有人冲了出去。
索菲站在餐厅唯一的电脑前,屏幕上是安德烈的博客。她的手指着那行标题,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山海·味”:一颗即将诞生的三星之星?》
团队围拢过来,沉默地阅读那篇长达三千字的评论。随着页面滚动,吸气声、低呼声、压抑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读到“这不仅仅是技术,这是魔法,是哲学”时,小林捂住了嘴。
读到“它教会了巴黎人什么是真正的‘辣之艺术’”时,阿杰狠狠挥了下拳头。
读到“直接斩获最高的三星荣誉”时,小雨的眼泪掉了下来。
而当最后一段出现——“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美食地图,都因为‘山海·味’的出现,而需要被重新绘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电话响了。
第一声。第二声。索菲如梦初醒地冲过去接起:“您好,‘山海·味’……是的,安德烈先生来过了……评论?我们刚刚看到……预订?请稍等,我查一下系统……”
她捂住话筒,转头看向林小风,眼神里满是惊慌:“是《费加罗报》的美食版,他们想采访您,还问今晚有没有位置……”
电话刚挂,又响起。这次是法国电视台。然后是《世界报》、《美食家》杂志、bbc美食频道、纽约时报驻法记者……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山海·味”的预订电话被打爆。网站预订系统因访问量过大而崩溃。索菲手忙脚乱地记录,到中午时,晚餐已经排到三个月后,午餐也排到了两个月后。甚至有客人询问能否预订明年情人节的座位。
餐厅外开始出现拿着相机的人。先是美食博主,然后是记者,最后是好奇的路人。他们隔着玻璃窗拍照,试图捕捉餐厅内部的景象。
李默匆匆赶来时,林小风正站在厨房里,面对一整条伊比利亚火腿,专注地磨刀。
“你看到了吗?”李默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安德烈的评论!他预测我们拿三星!三星,林小风!巴黎中餐从来没有过的荣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压力。”林小风试了试刀锋,开始片火腿。他的动作稳定而规律,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呈现半透明的纹理。“现在所有人都会用三星的标准期待我们。米其林密探会来得更频繁。任何一点失误都会被放大十倍。”
“但这是机会!前所未有的机会!”李默挥舞着手机,上面是不断跳出的邮件和消息,“已经有投资人来问要不要开分店了!有出版商想找你出食谱!有电视台想谈美食节目!林小风,我们要火了!”
“火能烹煮食物,也能烧毁一切。”林小风将片好的火腿仔细摆盘,淋上少许橄榄油,撒上现磨的黑胡椒。“李默,记得我们开这家店的初衷吗?”
“做出最好的中餐,在巴黎站稳脚跟。”
“现在安德烈说我们可能做到最好。”林小风终于停下手,看向他的合伙人,“但‘可能’和‘已经’之间,隔着整个大西洋。从现在起到米其林发布指南,还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里,每一天、每一餐、每一道菜,都必须比昨天更好。因为我们不是在和自己比,是在和安德烈笔下的那个‘三星预言’比,在和所有人的期待比。”
他转身面对已经聚集过来的团队。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兴奋、紧张、骄傲和不安。
“今天的荣耀,是昨天的努力换来的。”林小风说,声音清晰地在安静的厨房里回荡,“但明天的荣耀,需要今天的每一刀、每一火、每一秒来赢得。安德烈把我们推上了山顶,但山顶风大,站不稳就会摔得最惨。”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
“所以,庆祝五分钟。然后,回到各自岗位。今晚的预订全满,而且我敢打赌,其中至少有三桌是美食评论家,两桌是米其林密探,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我们要做的不是证明安德烈是对的——”
他拿起刚刚片好的火腿,那薄如纸的肉片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是证明,我们配得上他说的每一个字。”
风铃响了。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推门而入。
索菲深吸一口气,露出专业的微笑,迎了上去。
厨房里,火重新燃起,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响起,高汤在锅中咕嘟作响。
一切如常。
只是每个人的脊背,都挺得比以往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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