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在书房里凝固，沉重的书页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消毒水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苏念辞那句带着血泪的质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涟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扩散、震荡。
“你是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摔死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霍沉舟苍白的脸上。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按在肋下伤口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爆出骇人的青白色。深色的血渍在绷带上迅速洇开更大一片，如同盛开的、不祥的暗色花朵。他死死撑着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但那倚靠的姿态，已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寒潭，剧烈地动荡着。震惊、被戳破隐秘的狼狈、深重的痛楚……无数复杂的情绪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疯狂翻涌、冲撞。他死死盯着苏念辞，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愤怒和心碎，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只有霍沉舟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冰冷的书房里清晰地回响。
终于，他紧抿的、失血的薄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吞咽下无数无法言说的苦痛和铁锈味的腥甜。
“……是。”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单音节，终于从他唇间挤出。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苏念辞的心上，也砸碎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摇摇欲坠的隔膜。
“我就在下面。”霍沉舟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法磨灭的痛楚。他微微阖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不堪重负，也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汹涌而来的、地狱般的记忆画面。
“那晚……雨很大……工厂里断电了……到处是铁锈和机油的味道……”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无比清晰地将苏念辞强行拖回了那个冰冷的雨夜，“我听到动静……赶到的时候……你已经站在了塔顶边缘……”
苏念辞的身体猛地一颤！前世那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的刺痛感，脚下深渊般巨大冰冷的钢铁丛林带来的眩晕感，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我叫你的名字……很大声……”霍沉舟的声音哽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血红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绝望，直直刺向苏念辞，“可你没回头……你只是……闭着眼……身体向前……”
他的描述精准地复刻了素描本上那最后一幕！苏念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我冲过去……爬上钢架……很滑……到处都是湿冷的铁锈……”霍沉舟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那只按在伤口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要将那处伤撕裂开，“差一点……就差一点……我的指尖……已经……碰到你的衣角了……”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空中徒劳地、绝望地向上抓握着，仿佛要抓住那个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下坠的身影！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无力感。
“可我抓不住……”他的声音陡然破碎，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哽咽，“你的手……太冰了……像……像尸体一样……我抓不住……”
“我眼睁睁看着你……”他猛地顿住，仿佛那两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出口。他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的血线从齿缝间渗出，蜿蜒而下，在苍白的下巴上显得格外刺目。巨大的痛苦让他整个身体都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门框一点点滑落，最终单膝重重地跪倒在书房光洁冰冷的地板上！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佝偻着背脊，一手死死按着再次崩裂的伤口，另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惨白的额头淌下，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他低着头，浓密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背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足以将人吞噬的巨大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愧疚！
苏念辞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
霍沉舟的描述，他此刻崩溃的姿态，如同最残酷的影像，在她眼前一遍遍回放。前世坠落的瞬间，耳边呼啸的风声似乎真的夹杂过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他吗？
冰冷的死亡体验，被一个“旁观者”如此痛苦地复述出来，带来的冲击力远超她的想象。那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停尸房的冰冷和死寂，再次清晰地包裹了她。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冷酷、仿佛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如同被彻底击垮般跪倒在地，为了她前世那场绝望的死亡而痛苦崩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心酸、冰冷和一丝……奇异悸动的复杂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愤怒的堤坝！
她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那个跪倒在地、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冰冷的地板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侵入骨髓。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剧烈颤抖的肩膀。
霍沉舟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苏念辞看到了他眼中汹涌的、尚未褪去的巨大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愧疚！他的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苏念辞！强大如霍沉舟……也会流泪？为了她？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伴随着一种酸涩难言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张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击得粉碎。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连自己都陌生的柔软，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深深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你前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认识我？”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在学校，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师生关系，甚至谈不上认识。他冷漠疏离，她沉默寡言。唯一的交集，大概只有医务室里那几次寥寥数语。
霍沉舟看着她眼中褪去愤怒后、只剩下茫然和困惑的清亮眸子，那里面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眼中的痛苦似乎被这纯粹的不解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浓重的、化不开的阴霾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不认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经恢复了某种程度上的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至少，在那一刻之前，不认识。”
他深吸一口气，肋下的剧痛让他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哪怕只是虚弱的挺直。
“我去那里，是因为霍家。”他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背负着整个家族阴影的疲惫，“那天，我收到消息，霍家内斗中，有人想把我彻底‘处理’掉，地点就约在那座废弃工厂。” 他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一个清理门户的好地方，足够偏僻，足够混乱，足够‘意外’。”
苏念辞的瞳孔骤然收缩！霍家内斗？清理门户？她前世跳下去的地方，竟然也是他命悬一线的战场？！
“我赶到的时候，埋伏的人已经在了。”霍沉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叙述感，“一场混战。我摆脱了他们，受了点伤……然后，就听到了你跑上去的声音……” 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如同罪证的素描本，眼神复杂，“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念辞。原来……那场毁灭性的相遇，竟源于两个被各自家族抛弃、在冰冷雨夜里殊途同归的绝望灵魂！她的死亡，他的濒死，在那一刻，在那个冰冷的钢铁丛林里，以一种最残酷、最讽刺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她。她看着霍沉舟苍白而疲惫的脸，看着他肋下刺目的血色，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承载了太多黑暗和秘密的眼眸。
“那你……为什么重生？”苏念辞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茫然，“也是因为……那个地方？”
霍沉舟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念辞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飘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或许是恨。恨那些推你下去的人，也恨那些在霍家对我下死手的人。或许是……不甘。”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念辞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痛楚，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执念，“不甘心看着你就那么……摔下去。不甘心……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不甘心……
这三个字，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瞬间击中了苏念辞灵魂深处同样燃烧着的不甘！不甘心被林柔霜陷害至死！不甘心父母含冤惨死！不甘心苏家落入仇敌之手！
所有的混乱、痛苦、愤怒、冰冷……在这一刻，被这共同的、深入骨髓的“不甘”，强行熔铸在了一起！
霍沉舟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带着剧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书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头，看着依旧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眼中燃烧着同样火焰的苏念辞。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沾着血污和冷汗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沉重，稳稳地伸到了苏念辞的面前。
“苏念辞。”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如同钢铁淬火般的决绝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前世我没能抓住你。”
“这一世——”
“我们一起，”
“把那些推我们下去的人……”
“全都拖进地狱！”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苏念辞心中轰然炸响！那伸出的手，不再是冰冷的算计，不再是施舍的姿态，而是来自地狱深渊的、染血的战书！是向所有仇敌发出的、不死不休的宣战！
苏念辞的目光，从那只染血的手，缓缓移到他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同样疯狂火焰的眼眸深处。前世坠落的冰冷，今生被驱逐的绝望，林兆远阴毒的诅咒，林柔霜虚伪的狞笑……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汇聚成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名为“复仇”的滔天烈焰！
她眼底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被彻底焚尽！只剩下被仇恨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伸出手。
冰冷纤细的手指，带着同样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力量，稳稳地、重重地握住了那只染血的手掌！
冰冷与滚烫的血液在交握的掌心跳动！
前世坠落的亡魂与今生浴血的复仇者，在这一刻，在冰冷的地狱边缘，达成了最血腥、最坚定的共谋！
窗外，灰暗的晨曦终于艰难地撕开了厚重的雨幕，将第一缕惨白的光，投射进这间弥漫着血腥与秘密的书房，照亮了两人紧握的、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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