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春天来得迟,却去得急。
几场疏雨过后,顺承王府庭院里的西府海棠便谢了大半,粉白的花瓣零落成泥,只剩下满树新绿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舒展。
空气中浮动着杨花,如同无根的飞絮,扰得人心也莫名纷乱。
午后,张学良刚小憩片刻,便被副官轻声唤醒。副官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低声道:“副总司令,蒋士云女士从上海来了,正在花厅等候。”
张学良怔了一下,随即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军便装,大步走向花厅。
花厅的门敞开着,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窈窕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静静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倪瓒的山水画。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优雅的月白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浅杏色的开司米披肩,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髻,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已透露出一种与北地闺秀截然不同的、融合了江南水韵与西洋风范的独特气质。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阳光恰好勾勒着她的侧脸,肌肤莹润,宛如上好的定窑白瓷。
她的眉眼并非赵一荻那种温婉如水的秀丽,而是更显疏朗大气,一双眸子如同浸在秋水里的黑曜石,清澈明亮,却又深不见底,顾盼之间,既有书香门第的沉静,又带着见识过广阔世界的从容与慧黠。
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不张扬,却足以让周遭的奢华陈设都黯然失色。
“汉卿。”她开口,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清越而柔和。
“士云,”张学良快步上前,一时间竟有些词穷,
“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蒋士云微微一笑,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过,仿佛在阅读一本她极为熟悉却又许久未翻开的书。
“北平近来风雨不少,心里记挂,便来看看。怎么,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巧妙地化解了久别重逢可能带来的生疏感。
张学良引她入座,亲自为她斟上来。上好的龙井香气氤氲开来,与窗外飘来的草木清气混合在一起。
“自然是欢迎的。”张学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只是如今这时局,北平也并非安稳之地,你何必亲自涉险。”
蒋士云端起茶杯,纤长的手指如玉,姿态优雅至极。
她轻轻吹开浮叶,却没有立刻饮用,目光透过袅袅茶烟,落在张学良略显清减的脸上。“安稳之地?这天下,如今哪里还有真正的安稳之地呢?上海亦是如此,暗流涌动,听闻宗兴他们,近日也颇为劳神。”
她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向了时局,也自然地提及了张宗兴,显示出她对各方动态的了然于心。
她不是那种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子,她的关切,建立在对其相的了解之上。
张学良心中一叹,知音难觅,便是如此。
他与她,可以谈诗词歌赋,更可以论天下大势。
许多无法对赵一荻详述的烦闷与挣扎,在她面前,似乎都能得到理解。
“是啊,宗兴那边,怕是正面临极大的难关。”他揉了揉眉心,没有隐瞒,
“日本人……其心叵测,手段可能超乎想象的卑劣。”
蒋士云放下茶杯,神色凝重了几分。
“我来之前,听到一些风声,似是关乎一些……非常规的武器。汉卿,你身处漩涡中心,更要万分小心。有些污秽,沾上了,便是洗不掉的耻辱。”她的话语含蓄,但指向明确,带着深切的忧虑。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张学良心中那股被政治博弈和家国重担挤压的憋闷,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强撑镇定,可以稍稍流露出内心的疲惫与无力。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
“有时候,真觉得这身军装,重逾千斤。进退皆难,左右都不是。”
蒋士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轻易给出建议。
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并非具体的策略,而是一个可以倾听、能够理解的对象。阳光缓缓移动,将她的身影拉长,那沉静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悠远,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道理:
“《孙子》有云,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汉卿,你深知其害,故而踌躇,这并非怯懦,而是责任。但时机如白驹过隙,有时候,当断则断,纵有千般害,也需取那万一之利。”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叩击着他内心最深处那扇紧闭的门。她不是在劝他莽撞,而是在提醒他,在充分权衡之后,那份决断的勇气同样不可或缺。
张学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洞悉世事的清明与一如既往的支持。在这一刻,什么新政压力,什么日本人威胁,似乎都暂时远去了。花厅里只剩下茶香、阳光,和这个跨越千里前来、只为给他一份理解与支撑的江南女子。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份知音之情,如同这窗外易逝的春光,美好却难以留住。他有他的责任和牵绊,她亦有她的世界和轨迹。
此番相聚,不过是乱世风雨中,一次短暂而珍贵的停泊。
“谢谢你,士云。”他最终只是低声说道,千言万语,都融入了这简单的几个字中。
蒋士云莞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株凋零的海棠。
暮色渐合,将未尽的花影与初生的新绿一同浸染得朦胧。
她静立片刻,方转过身来,声音柔和似水,却字字清晰:
“这北平的春天,来得迟,去得也急。你看那海棠,前几日还盛放如云,一阵风雨,便零落成泥。花开花落,固然有其时节;人世聚散,也大抵如此。”
她望向张学良,眼中有清晖般的了然,也有江南春水般的温存,轻轻说道:
“可正因春光易逝,才更要珍重眼前景、眼前人。汉卿,请你——万千珍重。”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淡金,连细微的轮廓都清晰如刻。那句话落下,不是告别,却比告别更沉;不是挽留,却比挽留更远。
张学良知道,当这抹金色褪去,他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世界,去面对那些无法逃避的抉择。
但至少在此刻,这份来自江南的春意与懂得,足以慰藉他风尘仆仆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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