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边的偶遇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冰雹,砸得沈清辞好不容易结痂的心口再次鲜血淋漓。
她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浑浑噩噩,梦里全是裴玄度的脸——有时是破庙里那个眼神清亮的少年,笑着对她说“以后有我”;有时是裴府里那个眼神冰冷的侍郎,冷声道“不过是逢场作戏”;更多的时候,是他站在桥头看她的模样,那双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她沉溺其中,不得喘息。
苏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三天,周掌柜夫妇也时常来看望,叹息着她的命苦。清辞醒来时,看着他们关切的脸,心里又酸又涩。她何德何能,总能遇到这样的善意?可这份善意越是浓厚,就越衬得裴玄度的凉薄,像一根刺,扎得她日夜难安。
“清辞,你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苏婉见她精神稍好,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天在洛水边,我虽离得远,却也看出那位裴大人对你……不一般。”
清辞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不一般?是啊,是恨到骨子里的不一般,是痛彻心扉的不一般。
她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只是旧识罢了,早就断了来往。”
苏婉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苦,终究没再追问,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你好好养身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以后的日子……清辞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心里一片茫然。她的日子,似乎从沈家被抄的那天起,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般的苟延残喘。
病好后,清辞去布庄上工,手指却总有些发颤。从前绣得得心应手的纹样,如今针脚却时常歪斜。周掌柜看在眼里,只当她大病初愈身子虚,让她多歇着,只做些轻松的活计。
她知道自己是心不在焉。裴玄度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她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算了。以他如今的权势,若真想找她,洛阳这点地方,藏不住一个沈清辞。
这份预感,在半月后成了现实。
那天傍晚,清辞刚从布庄回到周家住的小院,就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仆役候在门口,见她回来,立刻上前躬身行礼:“沈姑娘,我家大人有请。”
清辞的脚步顿住,指尖瞬间冰凉。她甚至不用问“你家大人是谁”,那仆役身上穿着的绸缎衣裳,腰间挂着的玉佩,都带着长安裴府的印记。
“我与你家大人早已无话可说。”清辞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
仆役却像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我家大人说,姑娘若是不肯去,便请姑娘看看这个。”
清辞没有接,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怕,怕那锦盒里装的又是像上次那样的银子,或是更伤人的东西。
仆役见她不动,便将锦盒放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又道:“我家大人在城西的望云楼等您,说只耽误姑娘半个时辰。若是姑娘不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隐晦的威胁,“我家大人说,周掌柜的布庄,似乎有些账目不太清楚。”
清辞猛地转过头,眼中燃起怒火:“裴玄度他敢!”
他竟然用周掌柜一家来威胁她!他就这么笃定,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再次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仆役低着头,不卑不亢:“我家大人只是想与姑娘说几句话,并无恶意。”
“无恶意?”清辞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裴玄度的‘无恶意’,我承受不起!”
她转身想进门,却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周掌柜夫妇待她恩重如山,布庄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她不能因为自己,让他们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裴玄度太了解她的软肋了,一次次地,用旁人来逼她就范。
“告诉你们大人,我去。”清辞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仆役躬身应道:“是。”
清辞走进屋,苏婉见她脸色难看,忙问怎么了。清辞摇了摇头,只说出去见个故人,很快就回来。她换了件素色的衣裙,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早已没了三年前的鲜活灵动。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小腹,那里的隐痛早已消失,却留下了一道无形的疤痕,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失去的孩子,提醒着她所承受的一切。
望云楼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建在城西的高地上,登楼可俯瞰大半个洛阳城。清辞被引着上了二楼的雅间,推开门,就看见裴玄度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楼外的暮色。
他依旧穿着月白锦袍,身姿挺拔,只是腰间的玉带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华贵,衬得他愈发有了高官的气度。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穿着最普通的布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连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只是此刻,盛满了冰冷的恨意。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清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裴玄度示意随从退下,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
清辞没有动,开门见山:“裴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时间有限。”
裴玄度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我听说,你在周掌柜的布庄做事?”
“与裴大人无关。”
“周掌柜为人不错,布庄的生意也还好。”他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只是洛阳知府近日查得紧,若是布庄真有什么账目问题,恐怕……”
“你到底想怎样?”清辞猛地打断他,眼中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用周掌柜来逼我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裴玄度,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
“我只是想问问你,”裴玄度放下茶杯,目光紧紧锁着她,“那天在洛水边,你为何要跑?”
“我不跑,难道要留下来恭喜裴大人步步高升,即将迎娶相府千金吗?”清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
“清辞,”他忽然放软了语气,叫了她的名字,“有些事,并非你想的那样。”
“哦?”清辞挑眉,“那是怎样?难道裴大人想说,你对我并非逢场作戏?难道你想说,你那日在裴府说的话都是假的?”
裴玄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清辞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可笑:“裴大人说不出来了?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的过错?你身居高位,前途无量,自然不会记得我这个被你弃之如敝履的罪臣之女,更不会记得……我们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刺穿了她自己,再刺向他。
裴玄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你……你那天是因为……”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那天为何脸色苍白,为何捂着小腹,为何那般绝望。原来,她不是在赌气,不是在任性,她是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那个他甚至不知道存在过的孩子。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她那天在裴府倔强的眼神,想起她转身离去时踉跄的脚步,想起她咳出的那抹刺目的红……原来,他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还在对她说那样冰冷的话,还在用那样残忍的方式逼她。
“是。”清辞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就在你说要送我五百两银子,让我永远离开长安的那天,我的孩子没了。裴玄度,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不……不是的……”裴玄度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他,是他的冷漠,他的绝情,将她和孩子逼上了绝路。
他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看着她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绝望,忽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权势,地位,前程——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得到了全世界,却永远地失去了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清辞,我……”他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不必说了。”清辞打断他,站起身,“裴大人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周掌柜一家是无辜的,希望裴大人言而有信,不要为难他们。”
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力气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
“清辞,别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这是清辞从未听过的语气,“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清辞的心猛地一颤。机会?他还想给她什么机会?是再被他伤一次的机会吗?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裴玄度,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从你说‘逢场作戏’的那天起,从我的孩子没了的那天起,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错了,清辞,我真的知道错了……”裴玄度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慌乱,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像看着即将流逝的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原谅我……”
“原谅你?”清辞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的孩子?谁来偿还他的命?”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在裴玄度的心上。他僵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他想追上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是啊,他怎么能奢求她的原谅?他欠她的,欠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是一条命,是一辈子的愧疚,怎么可能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
雅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桌上的那杯新茶,还冒着热气,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冻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缓缓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那种明知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绝望,比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清辞走出望云楼,晚风一吹,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不会再为他流泪,可刚才他眼中的痛苦和慌乱,还是像针一样,刺得她心口发疼。
但她知道,不能回头。
一步都不能。
她失去的孩子,她破碎的心,都在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是她此生最大的劫难。
她加快脚步,朝着周家小院的方向走去。洛阳的夜色越来越浓,路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映着她单薄的身影,像一株在寒风中挣扎的野草,渺小,却倔强。
而在望云楼的雅间里,裴玄度静静地蹲在地上,直到夜深人静,直到桌上的茶彻底凉透,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清辞……我的清辞……”
原来,有些伤口,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愈合。
原来,有些错过,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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