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殷勤地打起帘子,将一行人引进了“疏影”阁。
雅间陈设清雅,一扇雕花木窗正对着楼下繁华的街景,只是此刻窗户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反倒让隔壁“沁香”阁的动静,愈发清晰起来。
炒豆儿、紫鹃和雪雁三人,本能地就想垂手立在自家主子身后伺候。
林黛玉却将手中的折扇往桌上一放,回身看着她们。
“今日咱们都是出门游玩的‘兄弟’,没有主仆,不讲规矩。”
她指了指桌边的几张圆凳。
“都坐吧,站着像什么样子。”
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这于礼不合。
炒豆儿却已然习惯了陈玄这边的自在,见林黛玉不似作伪,便大大方方地寻了个离陈玄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有了她带头,紫鹃和雪雁才拘谨地,在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不一会儿,酒菜流水般地送了上来。
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大煮干丝,皆是淮扬菜里的名品,香气扑鼻。
搁在平日里,林黛玉府中的吃食,比这些只怕还要精细数倍。
可此刻,她却觉得新奇。
不是新奇在味道,而是新奇在这种自己坐在酒楼里,点菜吃饭的氛围。
她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尝了个鲜,一双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那许之安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带着十足的火气。
“……小爷我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从金陵请了两个练家子过来!”
“你们是没瞧见,那两个护卫,拳头上都能站人,胳膊上都能跑马!等再让我碰上那个臭道士,非得打断他的腿,让他跪在地上给小爷我磕头赔罪不可!”
林黛玉闻言,心中一紧。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玄,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担忧。
陈玄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神情淡然地给炒豆儿夹了一筷子鱼肉,又对林黛玉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林黛玉那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她刚松了口气,隔壁便又有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劝解。
“许兄,莫要再说这等气话。”
“那道长既说是林府的人,想必与巡盐御史大人有些渊源。若是你真动了他,万一林大人追究起来,只怕令尊大人也不好太过偏袒于你啊。”
这话像是踩了许之安的尾巴。
他“砰”地一声,似乎是拿什么东西砸在了桌子上。
“那又如何!”
“一个快死的人,我怕他作甚!”
“你们是不知道,那林如海如今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太医都说活不过这个春天。等他咽了气,这扬州城里的盐政,还不是我爹一个人说了算!”
“当初他圣眷正隆的时候,我爹都不曾怕过他,何况是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话一出,隔壁那几个原本还在劝解的,立刻换了副嘴脸。
“原来如此!许兄高见!”
“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何足惧哉!”
“日后这扬州地面上,还要请许兄多多照应我们这些兄弟啊!”
一阵令人作呕的奉承声,夹杂着得意忘形的哄笑,肆无忌惮地穿过墙壁,钻进林黛玉的耳朵里。
林黛玉原本还带着一丝好奇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她手中的玉箸,“啪”的一声,被轻轻搁在了箸枕上。
原本只是想来瞧瞧,那个被陈大哥扔进湖里的登徒子,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会听到这等恶毒的诅咒。
她爹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在这些人的嘴里,竟成了他们可以随意攀附,随意践踏的垫脚石。
那张清丽绝俗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冰霜。
她那双平日里含情脉脉,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像是淬了冰,寒光闪烁。
她没有哭,也没有恼。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讽的冷笑。
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被诗书浸透,被钟鼎供养出的骄矜与刻薄,在这一瞬间,尽数苏醒。
“我道是何处传来的嗡嗡声,搅得人不得清净。”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冷冷,像是碎冰撞玉,穿透力十足。
“原以为这桂花宫是什么雅致去处,不想竟也招了些不知所谓的飞蝇进来。”
“仗着父辈的余荫,便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也敢在此狂吠,妄议朝廷命官。”
“真是可笑。”
“盐商之家,满身铜臭,也配谈论圣人门下,金榜题名的探花郎?”
“简直是厕中之蛆,妄图与日月同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还想着令尊能总揽盐政?怕不是白日做的梦还没醒。”
“这等眼界,这等见识,这等家教,便是将总揽盐运使的位子送到他爹手上,只怕也要被他这蠢儿子给败个精光。”
“真真是,可怜,可叹,又可鄙。”
一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原本嘈杂不堪的隔壁,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疏影”阁内,紫鹃和雪雁两张小脸一阵通红,脑瓜子嗡嗡响,她们何曾见过自家姑娘这般锋芒毕露,言辞如刀的模样。
这哪里还是那个临窗垂泪,对月伤怀的林姑娘。
这分明就是个舌战群儒,寸步不让的少年御史。
炒豆儿则是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崇拜地看着林黛玉的背影。
她只觉得林姑娘这番话,比仙师昨日把人丢进湖里,还要解气百倍。
陈玄依旧神色淡淡,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深了几分。
隔壁那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砰!”
一声巨响,像是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紧接着,一个粗嘎的嗓音怒吼起来,显然不是许之安本人。
“是哪个腌臜货色在隔壁饶舌!”
“竟敢在此口出狂言,臧否人物,简直是有辱斯文!”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便彻底点燃了林黛玉心头那把被压抑许久的火。
斯文?
在背后诅咒她父亲,妄议朝廷命官,也配谈斯文?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竟是直接走到了那扇隔着两个雅间的雕花木屏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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