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那场虎头蛇尾的进攻之后,前线再次陷入了一种令人疲惫的僵持。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的消耗。
寂静与炮击交替上演,寒冷与泥泞永恒不变。对于像卡娜这样,已经在阿图瓦这片泥泞地狱里待了两个多月的士兵而言,最初的恐惧或许已经麻木,但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感,正如同战壕里的湿气一样,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精力与意志。
命令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下达的,不是进攻,而是“加固工事”。
这个词听起来带着一种建设性的、积极的意味,但在前线,尤其是在阿图瓦的冬季,它代表的往往是最原始、最艰苦的体力惩罚。
它旨在消耗士兵们过剩精力,维持一种“积极防御”的假象,同时,也用这种无意义的苦役,磨灭掉他们最后一点关于“为什么而战”的残存思考。
工具被分发下来——十字镐,工兵铲。金属的握柄冰冷刺骨,仿佛能直接粘掉手掌的皮肤。
他们需要拓宽一段被炮火部分摧毁的交通壕,并在主战壕前方增设新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面对阿图瓦的冻土。
这不是普通的泥土。这是被反复炮击、雨水浸泡、又经严寒冻结的混合物,里面掺杂着碎石、弹片,甚至是不知属于何人的骨骼碎片。
它硬如钢铁,甚至比钢铁更令人绝望——钢铁尚且能被熔化,而这冻土,似乎能吞噬掉所有试图改变它的力量。
艾琳沉默地接过一把十字镐,选择了最难啃的一段。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镐头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地面。
“铛!”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仿佛敲打在巨大的铁砧上。镐尖与冻土接触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几片碎冰和冻土渣溅起,落在她沾满泥污的靴子上。
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镐柄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的骨骼都似乎在嗡鸣。
她面无表情,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举起十字镐,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铛!”“铛!”“铛!”
单调、沉重、令人牙酸的声音,开始在战壕里回荡。这声音里没有希望,没有进展,只有一种对抗绝对硬度的、徒劳的执拗。
其他士兵也纷纷开始劳作。咒骂声、喘息声、以及镐铲与冻土碰撞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绝望的交响乐。
每一次挥动工具,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能量的飞速流逝。寒冷似乎被这剧烈的运动驱散了一些,但汗水刚渗出毛孔,就在低温中变得冰冷,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更加难受。
卡娜拿着一把较小的工兵铲,试图清理艾琳砸开的冻土块。但她体力不支,高烧虽退,身体却依旧虚弱。
铲子在她手中显得无比沉重,没几下就气喘吁吁,脸颊刚刚因为运动泛起的一点红晕迅速被苍白取代。
她停下来,扶着铲柄,大口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空气中剧烈地翻滚。
她下意识地看向艾琳。
艾琳没有停下动作,甚至没有看她。她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着十字镐,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汗水沿着她沾满泥灰的鬓角流下,在下巴处凝结成冰珠。
她的灰色眼眸专注于镐尖落下的那一点,眼神里空无一物,没有鼓励,没有责备,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仿佛她要将所有无用的情感——对索菲的思念、对战争的憎恶、对死亡的恐惧——都随着这一次次的挥击,冻结、砸碎,并深深地埋进这坚硬如铁的泥土里。
然而,冻土无动于衷。她的努力收效甚微,只在脚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布满白痕的凹坑。
卡娜咬了咬下唇,从艾琳那沉默而坚韧的背影中,似乎汲取到了一种无言的力量。她重新握紧工兵铲,弯下腰,继续一点点地挖掘、清理。动作缓慢,却不再停歇。
在这片吞噬生命的地狱里,坚持本身,就成了最卑微也最强大的反抗。
勒布朗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负责挖掘一个用于架设铁丝网桩的浅坑。他骂骂咧咧,动作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儿,镐头落下得又狠又急。
“妈的……这他妈是挖战壕还是挖矿?!”他一边骂,一边用力过猛地将镐头砸下。
“噗嗤!”
这一次,声音有些异样。不是那种坚硬的碰撞声,而是带着一点……沉闷的、类似撕裂的声响。
勒布朗愣了一下,停下动作,弯腰看去。镐尖似乎嵌入了什么东西,不像石头,也不像普通的冻土。他皱了皱眉,用脚踢开周围的浮土和碎冰。
周围的几个士兵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浮土和碎冰被清理开,露出了下面的东西——那是一块冻结的、灰色的布料。布料下面,隐约勾勒出一个人体的轮廓。
勒布朗的脸色变了变,他蹲下身,用工兵铲小心地刮开更多的冻土。
很快,一张脸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属于一个德军士兵。冻土和冰雪将他完美地封存在了这里,保存得惊人地完好。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蓝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却依旧能看出生前的轮廓。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出最后一个词,或者仅仅是最后一口呼吸。
脸颊的皮肤紧绷,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苍白和光滑,没有腐烂,也没有扭曲,只有一种绝对的、被瞬间凝固的平静。
他甚至看起来有些……安详,仿佛只是在严寒中睡着了,做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太年轻了。可能只有十七八岁,或许更小。下巴上只有些许绒毛般的金色汗毛。
所有人都沉默了。
刚才还充斥着的咒骂声、喘息声、镐铲的撞击声,瞬间消失。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战壕。
人们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这具从冻土中显露出的遗体。没有敌意,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恐惧。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是超越敌我的、对生命本身被如此粗暴冻结的悲悯。
这个年轻的德国士兵,他来自哪里?他是否也曾在平安夜,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亲人?他是否也像卡娜一样,怀揣着某种幼稚的幻想走上战场,然后被现实的残酷瞬间碾碎?
他现在躺在这里,被敌人的镐头无意中掘出,像一件被遗忘在冰库里的物品,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对整整一代年轻人的吞噬。
一个法国老兵摘下帽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得清,但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普世的哀悼。
卡娜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胃里一阵紧缩。她想起了自己在训练营认识的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她们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变成了某片土地下冰冷的雕塑?她下意识地靠近艾琳,寻求着一点点虚幻的支撑。
艾琳也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镐,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握着镐柄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些。
她看着那双蒙着白霜的蓝色眼睛,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无数个类似的、被战争和严寒共同终结的年轻生命。弗朗索瓦、露西尔、马尔罗……还有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德国少年。
死亡面前,国籍、立场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同样被冻结的青春和同样戛然而止的未来。
勒布朗啐了一口,但这次的唾沫显得有气无力。他直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挖个坑都能挖出这玩意儿……”他的声音失去了往常的愤世嫉俗,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现在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按照标准程序,应该报告,然后或许会由后勤部门处理。但在这前线,标准程序往往意味着无限的拖延,或者干脆被遗忘。
最终,布洛中尉被叫了过来。他看了看坑里的遗体,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填上。”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声音疲惫,“换个地方挖。动作快点。”
命令简洁而冷酷。这就是前线的逻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去安葬一个敌人的士兵,哪怕他如此年轻。他只是一个障碍物,需要被清理,或者……被重新掩埋。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命令。用冻土和碎冰,再次将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双无神的蓝色眼睛,缓缓覆盖。镐头和铲子再次挥动,但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每一次泥土落下,都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艾琳重新举起了十字镐。这一次,砸向地面的声音似乎更加沉闷,仿佛敲打在每个幸存者的心脏上。
卡娜看着那渐渐被泥土掩埋的轮廓,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转过头,更加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工兵铲,仿佛想用这机械的劳动,驱散脑海中那张年轻而冰冷的脸,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加固工事的苦役继续进行。冻土依旧坚硬,疲惫依旧刻骨。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那具冰雪下的遗体,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每个人麻木的神经深处。
它提醒着他们,他们挖掘的,不仅仅是冻土。他们是在一片巨大的、露天的坟场上,进行着一场毫无意义的劳作。
而他们自己,也随时可能变成这坟场的一部分,被冰雪封存,等待着在某个不确定的未来,被另一群同样麻木的士兵,用冰冷的铁镐,无意中掘出。
寂静再次降临,只有镐铲与冻土碰撞的单调声响,以及风穿过铁丝网时,那永不停歇的、如同挽歌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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