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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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钢铁之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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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铁轨上的告别

训练结束得突兀得像一声被掐断的呐喊。

几周来,日复一日的队列、冲锋、挖掘和辱骂,仿佛构建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直到某个寻常的下午,施特劳斯军士长站在队伍前,那张惯常刻薄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用他那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宣布:“命令下来了。你们这些学者娃娃的假期结束了。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开赴西线。”

空气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无形的、躁动的能量充满。之前的游戏感——那种掺杂着恐惧和兴奋的紧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巨大期待的寂静。终于来了。他们为之训练、为之宣誓、甚至为之与过去决裂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像被加速的胶片。所有个人装备被要求反复检查,每一支Gewehr 98步枪的枪膛都被擦了又擦,直到金属部件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泛出冷冽的光。然后,他们领到了实弹。

黄澄澄的子弹,沉甸甸地压进帆布子弹带,一层层挂在肩上,勒进军装呢料里。那重量是如此真实,如此具体,与训练时空置的弹夹带来的感觉截然不同。这重量在无声地宣告:这不是演习。这是生与死的度量衡。安娜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腰间的子弹带,那坚硬的触感让她心中一凛,一种混合着责任和嗜血冲动的陌生情愫悄然滋生。

出发前,全排被拉到一起,在兵营斑驳的墙壁前拍了一张合影。阳光有些刺眼,年轻的面孔们努力挺起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威武。镜头捕捉到的,是强行压抑着激动的勇敢,是对遥远“荣耀”概念的虔诚向往,还有一丝属于学生兵的、未曾磨灭的天真。安娜站在最后一排,她高大的身影即使在人群中也很显眼,她抿着嘴,眼神锐利,像一只即将初次捕猎的幼兽。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与他们朝夕相处、用最恶毒的方式“锻造”他们的教官们——尤其是施特劳斯军士长——并未随行。他们像完成了一批零件的初步加工,便将这批产品移交出去,自己则留在训练营,等待下一批原料的到来。接手安娜他们这个连队的,是几位表情冷漠、言语不多的前线士官,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施特劳斯那种刻意为之的轻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早已看惯了潮起潮落的平静。

队伍开拔,走向火车站。城市仿佛被注入了另一种兴奋剂。沿途,平民们涌上街头,欢呼声、掌声如同潮水。女人们将面包、苹果、香烟塞到士兵们手中;孩子们穿着小小的水手服,模仿着敬礼。爱国歌曲再次响起,比在兵营里唱得更响亮、更投入,仿佛要用这歌声筑起一道无形的城墙,将战士们包裹其中,送往胜利的彼岸。

“看!是个女的!”人群中传来惊呼。

安娜走在排头四人队伍的队首,她那1米81的身高和不同于周围男性的清秀面庞,让她成了绝对的焦点。认识她的人——或许是邻居,或许是某面之缘的校友——在路边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安娜!安娜·德莱森!”并朝她露出鼓励的、甚至带着几分崇拜的笑容。一个扎着金色辫子的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怯生生地跑过来,将一朵略显蔫软的野花塞进安娜握着步枪背带的手里。

安娜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抹小小的紫色,随即,她扯动嘴角,回报了一个微笑。这个笑容有些僵硬,但无疑是真诚的。在这一刻,鲜花、欢呼、自己的名字与肩上的步枪、腰间的子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崇高感。之前所有的疑虑和不安,似乎都被这热情的浪潮暂时冲散了。她挺直了脊梁,步伐更加坚定,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传说中为守护家园而战的瓦尔基里。

然而,这种幻觉在抵达火车站时,便迅速开始褪色。

火车站混乱不堪,蒸汽机车的嘶鸣、军官的吆喝、士兵的杂沓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沼泽。他们被驱赶着,走向一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货运列车。车厢高大、陈旧,木质厢板上满是划痕和污渍。然后,安娜看到了用白色油漆刷在车门上的字:

“40人 或 8匹马”

冰冷的文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打在她刚刚被热血充盈的脸上。人和马,在这里被划上了等号,都是可运输的物资。

“进去!快点!别磨蹭!”士官粗暴地推搡着。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小小的、高处的透气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没有座位,只有一些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铺在冰冷的地板上。汗味、皮革味、烟草味,还有稻草的腐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牲畜遗留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浓烈而窒息的空气,紧紧包裹住每一个人。

四十个年轻的生命,连同他们全部的装备,被塞进了这个铁皮罐子里。空间逼仄到人们只能紧紧挨着坐下,膝盖顶着膝盖,步枪不得不抱在怀里。起初,高昂的情绪还在延续,有人继续哼唱着之前的歌曲,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有些刺耳。有人拿出家人的照片传看,引来一阵夹杂着乡愁和调侃的评论。弗里德里希,那个曾经在训练营里的“战地诗人”,甚至即兴创作了几句打油诗,嘲讽这“移动马厩”的条件,引来一阵哄笑。

安娜靠着车厢壁坐下,长长的腿有些无处安放。她小心地将那朵小花放在背包上,然后环顾四周。弗里德里希坐在她斜对面,脸上还带着刚才逗笑大家后的得意。里夏德——那个曾经在课堂上与她有过争执,但又在训练营中逐渐和解的同学——则坐在她旁边,正笨拙地试图卷一支烟,手指微微颤抖。

火车在一声沉闷的汽笛声中,缓缓开动了。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声响。这声音起初让人安心,意味着他们正在前行,奔赴使命。但很快,这种节奏就变成了单调的折磨。

列车开得出奇的慢,并且频繁地停下。每一次长时间的停滞,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远处传来的、其他军列更加急促尖锐的汽笛声。士官偶尔会打开车门透气,顺便告知:“给弹药车让路。”或者“等医疗列车先过。”

在一次长时间的停车中,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车缓缓驶过相邻的轨道。那列车同样是由货运车厢组成,但有些车厢的侧面涂着巨大的、刺眼的红色十字。一些车厢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层层叠叠的担架,上面躺着缠满绷带的人形。空气中,一股消毒水和腐败伤口混合的甜腻气味飘了过来,压过了车厢内的汗臭。原本还在说笑的车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那列沉默的“回程”列车,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顺着那列火车带来的气味,渗透进了这节满载着“期待”的车厢。

“看见了吗?”里夏德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手里的烟终于卷好了,却忘了点燃,“那些……是什么?”

弗里德里希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战士,愿上帝保佑你们。”

安娜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对面车厢壁上,那一道道深刻的划痕,想象着曾经被运载于此的马匹,在黑暗中是如何的焦躁不安。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被装上列车,送往一个未知的、但注定与暴力相关的目的地。那朵被她放在胸前的紫色小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和不合时宜。

夜幕降临,车厢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偶尔经过某个车站时,晃动的灯光会短暂地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歌声早已停歇,连交谈也变成了零星的耳语。兴奋感和期待感,如同车厢外逐渐冷却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名为焦虑的毒素。

安娜靠在冰冷的厢壁上,无法入睡。车轮的“哐当”声不再是前进的鼓点,而像是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将她朝着一个巨大的、名为“前线”的熔炉里夯砸进去。她摸了摸腰间沉甸甸的实弹,又看了看黑暗中依稀可辨的、同伴们蜷缩的身影。那个在海德堡课堂上面红耳赤的女学生,那个在家庭晚宴上倔强宣布决定的女儿,那个在欢呼和鲜花中挺胸前进的“女战士”……所有这些形象都开始变得模糊、遥远。

在这铁轨无尽的前方,等待着她的,不再是抽象的“荣耀”或“证明”,而是某种更加原始、更加坚硬的东西。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下列车的震动,仿佛听到了远方传来的、低沉的雷鸣——那是钢铁之雪降临前,最初的征兆。

————————

第九章:世界的边缘

货运车厢的门在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拉开,刺眼的日光和冰冷潮湿的空气一同涌入,将车厢内积攒了一路的浑浊闷热撕开了一道口子。比利时某个无名小站到了。

“全体下车!快!动作快!” 前线士官的吼声比施特劳斯军士长更多了一种真实的不耐烦,仿佛时间本身就是敌人。

安娜拖着僵硬的身体,背起超过三十公斤的装备,踉跄地跳下车站月台。脚下的土地是湿软的,天空是一种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没有欢呼的人群,没有鲜花,只有几个面无表情的铁路工作人员和零星几个穿着破烂平民衣服、眼神空洞的当地人远远望着他们。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片刻休整,命令便下来了——步行军,立即出发。

起初,队伍还勉强保持着行军的队列,沉重的靴子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背包的肩带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Gewehr 98步枪的背带也仿佛要嵌进锁骨。汗水很快浸透了内衣,又湿又冷地贴在皮肤上,与外层厚实的军装呢料摩擦着,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痒。道路被无数车轮和靴子碾过,变成了深浅不一的泥潭,每一步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马克斯喘着粗气,试图用他惯常的方式驱散疲惫:“同志们,这不过是……一场……负重远足……康德会说……”

“……去他妈的康德……”马克斯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旁的弗里德里希打断了。

“马克斯...你最好祈祷...让康德能...能来背你。”弗里德里希的话逗笑了大家,但大家的情况都很糟。

里夏德的情况更糟,他体格不如安娜,脸色苍白,每一步都像是在挣扎。安娜沉默地走着,她的身高和体力在此刻成了优势,但即便如此,肌肉的酸痛和靴子里仿佛逐渐长大的水泡,也在不断消耗着她的精力。

日夜兼程。困倦像潮水般涌来,有人在行军途中几乎闭着眼睛走路,直到撞上前面的同伴才猛然惊醒。休息时间短暂而珍贵,往往只是靠在路边的泥埂上喘口气,啃几口冰冷坚硬的面包。没有人再唱歌,连交谈的力气都省下了,整个队伍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靴子搅动泥浆的粘稠声音。

然后,它来了。

起初,是遥远天际低沉的、持续的轰鸣,像是夏季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但更加持久,更有规律。随着他们一步步向前,那声音开始分层,变得立体而狰狞。

最底层是重炮的咆哮,沉闷、厚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叠加其上的是较近处炮弹爆炸的巨响——“轰!咣!”——每一次爆裂都像一柄巨锤砸在胸口,让心脏为之骤停。

要是在近一点,大家就会四散趴下,像训练是那样...

夜幕降临后,景象更加骇人。北方的天际线不再黑暗,而是被炮火的闪光不断映亮。一会儿是惨白的光芒,一会儿是橘红色的火球,将低垂的云层染上一种病态的色彩。你的心脏开始不自觉地跟随着那炮声的节奏跳动,快慢不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听啊,”尤尔根声音颤抖,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那就是……前线。”

安娜没有说话,她只是抬头望着那闪烁的地平线,那里仿佛是世界尽头的一座巨大熔炉,正在吞噬着一切。她背包上那朵早已干枯粉碎的紫色小花,此刻显得如此荒谬而遥远。

接着,是气味。

起初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混杂在潮湿的空气和汗味中。越往前走,这气味越浓烈,越复杂。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令人作呕的混合体——是腐烂肉体(无论是人还是牲畜)散发出的瘴气,是排泄物里的恶臭,是炸药爆炸后残留的硫磺硝石味,还有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刺鼻气息。这“前沿的气息”无孔不入,粘附在鼻腔深处,缠绕在衣物上,仿佛一种恶毒的附着物。

天空开始落下冰冷的雨丝,然后越来越大。雨水无法洗涤这气味,反而将它从空气中拍打下来,与地上的泥浆混合,变成了一种更加污秽的实体。

他们被带入了所谓的“后备堑壕”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来自“学者连”的年轻人们震惊得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他们在训练营里挖掘的那些整齐、干净的示范堑壕?这根本就是一条在泥泞中刨出来的、巨大而混乱的坟沟。

泥浆深及脚踝,甚至没到小腿。踩下去,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坚硬或柔软的东西。沙袋破烂不堪,里面的沙子早已漏光,变成了泥浆的一部分。废弃的弹药箱、空罐头、破损的器材、甚至还有看不出原状的垃圾,随处可见,浸泡在泥水里。木质支撑桩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坍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老鼠,它们体型硕大,毛皮湿漉,在泥泞和垃圾间穿梭,毫不怕人,甚至用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挑衅地看着这些新来的“入侵者”。

在这里,他们接替了一批即将轮换下去休整的士兵。

当那些身影从前线堑壕的交通壕里蹒跚着走出来时,安娜几乎以为那是一群从地狱归来的活尸。他们浑身裹满了干涸和湿润的泥浆,军装原本的颜色早已无法辨认。他们的脸上只有疲惫,深可见骨的疲惫,眼窝深陷,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干,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移动。这就是施特劳斯军士长口中“真正的德国士兵”?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进攻精神”的豪情,只有求生的本能和耗尽的漠然。

这些老兵用那种空洞的眼神扫过安娜他们这些“新鲜肉”,一个嘴角有疤的老兵嗤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又来了一群送死的娃娃兵。”

他们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始“交接”——与其说是交接,不如说是搜刮。

“有烟吗?小子。”

“巧克力?果酱?任何吃的。”

“干净袜子?上帝,你们还有干净袜子?”

面对这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前辈,新兵们大多顺从地交出了自己被索要的东西。一种无形的等级和规则在这里运作,与训练营里那种自上而下的纪律不同,这是一种在死亡边缘自发形成的、更加赤裸的生存法则。尤尔根颤抖着交出了他珍藏的一块熏肉,赫希的备用眼镜盒被粗暴地检查后又嫌弃地扔还给他。

一个老兵走到安娜面前,他注意到了她的身高和性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被漠然覆盖。“你,女人?……火柴,有吗?”

安娜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过去。老兵接过,看也没看塞进怀里,转身蹒跚着走向后方,留下一句模糊的嘟囔:“祝你好运……高个姑娘……你会需要的。”

最终,轮换的时刻到了。他们这些“新鲜肉”被命令进入通往最前沿堑壕的交通壕。

这里的空间更加狭窄、压抑。泥浆更深,气味更浓,炮声和枪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每一次炮弹落下,震落的泥土和污水就会哗啦啦地浇他们一身。人们不得不弯着腰,几乎是匍匐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最前沿的堑壕。

这里与其说是防线,不如说是一条在死亡边缘挖掘的避难所。它更窄,更脏,更充满了直接的危险。沙袋垒成的胸墙上布满了弹孔和裂痕。空气中除了固有的恶臭,还弥漫着一股更浓的火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个脸颊消瘦、眼神锐利的下士(他大概是这里留守的士官)迎了上来,他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听着,菜鸟们!这里是屠宰场的前厅。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能让你活过今天的规矩:别当英雄! 永远,永远不要把你的脑袋,哪怕一丁点,伸出堑壕边缘!对面那些英国狙击手,正拿着的李-恩菲尔德,等着给你们这些好奇的傻鸟开瓢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砰!”

一声清脆而锐利的枪响,来自对面阵地,几乎紧贴着堑壕的上方掠过。所有新兵都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心脏狂跳。

“看到没?”下士冷冷地说,“第二个教训:冷炮。他们时不时会朝我们这儿随机打几炮,不求命中,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安生。所以,就算没有进攻,这里也不安全。神经给我绷紧了!”

他分配了每个人的位置。安娜被安排在一个相对坚固的射击位,旁边有一个固定在木桩上的、简陋的潜望镜。

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巨大好奇的驱使下,安娜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近了潜望镜的目镜。

她看到了——“无人区”。

那是一片被彻底摧毁的土地。泥泞、荒芜,布满了无数重叠的弹坑,里面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一块块丑陋的疤痕。扭曲的、锈蚀的铁丝网像恶毒的藤蔓一样缠绕其间。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残破的物体——断裂的武器、炸烂的装备,以及……一些无法辨认形状的、颜色深暗的块状物,有些上面还残留着布料的碎片。那是尸体。人的尸体。双方士兵的尸体,就那样暴露在天地之间,无人收敛,慢慢与泥泞融为一体。

目光越过这片死亡地带,大概一百多码,或许更近的地方,是另一条土色的隆起线——英军的堑壕。旁边是一片废墟,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沉默而充满威胁。如此之近,她几乎能想象出对面堑壕里士兵呼吸的声音。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安娜。这片介于两者之间的、宽度不过百米的地带,是生与死之间最绝对的分界线。任何试图跨越它的行为,都将立刻引来无数撕裂亚麻布声音的汇聚。

她缓缓移开视线,背靠着冰冷泥泞的堑壕壁滑坐下来。雨水顺着她的钢盔边缘滴落,流进她的衣领。肩膀被装备勒得生疼,靴子里的脚早已被泡得发白起皱,水泡磨破的刺痛时刻传来。周围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随时可能夺命的冷枪、污秽不堪的环境、还有身边同伴们压抑着的、粗重的恐惧呼吸。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指。这双手,曾经翻阅海德堡大学的书籍,曾经接过小女孩献上的鲜花。而现在,它们紧紧握着的,是一支装满实弹、冰冷坚硬的步枪。

世界的边缘,到了。而安娜·德莱森,正站在它的里面。钢铁的雪花,开始无声地、冰冷地,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心上,覆盖一切,改变一切。

————————

第十章:钢铁风暴与血之觉醒

尽管堑壕的场景与训练营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对安娜而言,最直观的困扰是她过高的身高,使得她即使在堑壕底部也需微微弯腰,脖颈因此承受着额外的酸痛——但一种初来乍到的、扭曲的“兴致勃勃”依然弥漫在新兵们中间。上午抵达前沿阵地,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熟悉每个老鼠洞的具体位置,就被一个名叫克虏伯的中士——一个下巴方正、眼神凶悍得像头斗牛犬的老兵——吼叫着分配了任务。

“别像个观光客似的东张西望!你,大个子,还有你们这些学生仔,全部过来!排水!不想今晚睡在粪汤子里,就给我动起来!”

在法兰德斯这片低洼地区,排水并非日常杂务,而是生死攸关的任务。连绵的阴雨和地下渗水无情地灌入堑壕,若不加以控制,泥浆很快就能淹没膝盖,甚至腰部,届时别说作战,连移动都成问题,更别提战壕足病那种可怕的、能让双脚腐烂至见骨的折磨。

于是,安娜、尤尔根、赫希以及其他人,拿起了工兵锹、水泵,甚至自己的饭盒和水桶,加入了这场与泥水的永恒战争。挖掘狭窄的排水沟将水流引向集水坑,然后用简陋的手摇水泵将浑黄的泥水抽出去,或者更原始的,用水桶一桶一桶地传递、泼洒到堑壕后方。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他们本就潮湿的手套,手指在刺骨的寒意中逐渐失去知觉,变得僵硬、麻木、不听使唤。

一种默契在沉默中形成。当一双手实在冻得无法握住工具时,它的主人会退到稍微干燥点的角落,将手伸进腋下或夹在大腿间拼命取暖,而旁边的人会自然接过他的工作。没有言语,只有喘息声、水泵的吱嘎声和水桶的碰撞声。这是一种最原始的互助,是在这恶劣环境中维系生存与本能的微弱火花。

赫希一边奋力摇动着水泵,一边牙齿打着颤说:“我现在……无比怀念……海德堡图书馆里……温暖的……壁炉……”

“闭嘴赫希,快干活。”弗里德里希喊道。

尤尔根搓着冻得发紫的手,苦笑道:“我现在只想要一双干袜子。”

安娜没有说话,她只是机械地挥动着工兵锹,挖掘着排水沟。她的力量在此刻再次显现优势,效率比旁人高些。但冰冷的泥水同样无情地渗透着她的靴子和绑腿,那种湿冷粘腻的感觉,从脚底一点点向上蔓延,试图冻结她的意志。

就在尤尔根刚刚替换下安娜,让她有机会暖一暖几乎失去感觉的双手时——

“咻——!”

一声尖锐、凄厉、仿佛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压迫而来。

所有人都僵住了,手中的动作停滞,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天空,尽管除了灰蒙蒙的天和泥泞的壕沟壁,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在他们这段堑壕前方不远处的无人区炸开。大地猛地一颤,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物被打了一拳。泥浆、土块、碎裂的木片和铁丝像暴雨一样哗啦啦地落在堑壕里,砸在他们的钢盔和肩膀上。

一瞬间的死寂。

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呼啸声!

“咻——咻——轰!!”

“咻咻咻——轰!轰!咣!”

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覆盖了他们前方的阵地和部分堑壕区域。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噪音和震动的搅拌机。最初的惊吓过去后,是手足无措的恐慌。新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有的下意识想往堑壕深处跑,有的则吓得瘫软在泥水里,还有的像里夏德一样,紧紧抱着头,蜷缩在堑壕壁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炮击!找掩护!你们这些蠢猪!进防炮洞!紧贴墙壁!快!快!” 克虏伯中士的怒吼声穿透了爆炸的轰鸣,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麻木的神经。

安娜被旁边一个老兵猛地推了一把,“那边!壁龛!”

她看到一个在堑壕侧壁上挖掘出的浅洞,大小仅能容纳两三个人。她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赫希和另一个名叫费舍尔的瘦小新兵也紧跟着挤了进来。空间极其狭小,三个人必须紧紧贴在一起,才能勉强将身体塞进这个泥土的庇护所。安娜因为身高,不得不极力蜷缩着,膝盖顶在胸口,呼吸艰难。

外面是地狱。

重炮的轰击仿佛永无止境。整个大地在持续不断地震动、翻滚、咆哮。每一次近处或稍远处的爆炸,都带来强烈的冲击波,震得他们耳膜刺痛,内脏仿佛都错了位。泥土像瀑布一样从壁龛顶部簌簌落下,几乎要将他们掩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烤焦了什么和金属燃烧的混合怪味。

声音是最大的折磨。那不再是分层的交响乐,而是融合成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噪音洪流,淹没了所有其他感官。你听不到自己的尖叫,甚至听不到旁边人的呼吸,只有永不停歇的爆炸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安娜紧紧闭着眼睛,但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外面炮火闪动的光芒。她感到赫希在她身边剧烈地颤抖,费舍尔则在低声、快速地念叨着什么,可能是祈祷,也可能只是无意识的呓语。她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恐惧,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像冰冷的毒液一样流遍全身。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体的渺小和脆弱。在这钢铁的风暴中,她,安娜·德莱森,海德堡的大学生,巴伐利亚的“女武神”,不过是一块随时可能被碾碎、被气化、被掩埋的血肉。

她想起了训练营里施特劳斯军士长的辱骂,那时她觉得是人格的侮辱。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孩童间的打闹眼前这真正旨在毁灭一切的暴力。她想起了父亲自豪的笑容,那笑容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她甚至想起了母亲伊尔莎那双充满恐惧和担忧的眼睛——她现在终于理解了那恐惧的份量。

时间在炮火中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一个世纪。对于蜷缩在壁龛里的人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祈祷是唯一能做的事,祈祷下一发炮弹不会直接命中这段堑壕,不会直接命中这个小小的壁龛。

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幸找到壁龛。像尤尔根,他跑去的那段堑壕恰好没有前人挖掘的掩体。在克虏伯中士的吼叫和身边老兵的示范下,他只能紧贴着堑壕的前壁(面向敌方的一面)坐下,蜷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面积。他将头盔死死压住,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泥土,感受着身后传来的、一阵阵毁灭性的震动。每一次爆炸,都有泥土和不知名的碎片溅到他身上。他只能听天由命,将一切交给运气和堑壕的轮廓,希望这单薄的土墙能够偏转致命的弹片。那个学校击剑俱乐部的明星,此刻紧闭双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不要打中我”的本能祈求,完全没有曾经的优雅和风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炮击声,开始逐渐减弱,然后,突兀地停止了。

寂静。

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耳鸣的寂静降临了。与之前的喧嚣相比,这寂静本身也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炮击停了……?”赫希不确定地低声说,声音沙哑。

安娜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泥土从她肩上滑落。她感到一阵眩晕。

“起来!都起来!英国人要上来了!准备战斗!快!到射击位置!” 克虏伯中士的吼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新兵们懵懵懂懂地从各自的藏身处爬出来,个个灰头土脸,眼神涣散,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很多人像安娜一样,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刚才的炮击几乎抽干了他们的精神和力气,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笼罩着他们。

然而,“敌人要进攻了”这句话,像一针效果复杂而剧烈的兴奋剂,注入了这群刚刚经历钢铁风暴洗礼的年轻躯体。

懵逼的状态开始消退,被一种新的、混杂着紧张、恐惧、以及……扭曲兴奋的情绪所取代。

“来了!他们来了!”赫希声音尖利地喊道。

“终于轮到我们了!”另一个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让那些英国佬尝尝厉害!”

一种被压抑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在蔓延。刚刚从死神指尖溜走的经历,似乎激发了一种畸形的对抗心理。既然活下来了,就要让敌人付出代价!

“荣誉!为了德皇!为了德意志!”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金发新兵——好像叫弗里茨——突然举起拳头,激动地欢呼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内心的恐惧。

旁边一个脸颊瘦削、名叫伯恩哈德的新兵,一边手忙脚乱地将子弹压进弹仓,一边对身边的人语速飞快地说:“你看着,汉斯,我至少能干掉五个!不,十个!赌你那份黑面包,怎么样?”

“我赌!”那个叫汉斯的应和着,声音同样高亢得不自然,“我肯定比你多!”

这种打赌和欢呼,并非真正的勇敢,而更像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一种用虚张声势来掩盖内心巨大恐慌和不确定性的方式。他们急于将刚才被动承受的恐惧,转化为主动施加的暴力,以此来重新确认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来证明自己并非毫无意义的炮灰。

安娜没有欢呼,也没有打赌。她默默地爬到分配给自己的射击位置,将步枪架在沙袋上。她的动作因为身体的僵硬和颤抖而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她拉枪栓,确认枪膛干净,然后将一排桥夹子弹压进弹仓。金属摩擦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她通过射击孔的缝隙向外望去。

炮击过后的无人区更加狰狞。原本就布满弹坑的地面被再次深耕了一遍,新鲜的泥土翻涌出来,与之前的泥泞混合。一些铁丝网被炸得七零八落,几具之前隐约可见的尸体不见了,或者变成了更零碎的形态。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像灰色的薄纱笼罩在死亡地带上空。

然后,她看到了。

在对面英军堑壕的前方,开始出现一个个土黄色的小点。那些小点越来越多,汇聚成一条模糊的散兵线,然后,开始缓慢地、坚定地向前移动。他们弯着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泥泞和弹坑间艰难地跋涉。

“稳住!等他们进入射程!听我命令!”克虏伯中士沿着堑壕低吼,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堑壕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刚才的欢呼和打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些在死亡地带移动的身影。

安娜的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她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小点”,此刻,他们不再是抽象意义上的“敌人”,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形。她能隐约看到他们奔跑的姿势,看到他们偶尔被绊倒,又爬起来。他们会害怕吗?他们会...

克虏伯中士的怒吼粉碎了这瞬间的恍惚:“开火!”

“砰!”

安娜几乎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枪托重重地撞在她的肩窝,熟悉的后坐力传来。枪声在她耳边炸响,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她旁边的步枪也纷纷开火。

“砰!砰!砰!砰!”

Gewehr 98步枪清脆的射击声瞬间连成一片。

与此同时,那种熟悉的、撕裂亚麻布的声音也从堑壕的两侧响起——“哒哒哒哒哒!”——那是德军的马克沁机枪开始发言,编织起交叉的火网。

死亡的风暴,此刻由他们亲手播撒。

安娜拉栓,退壳,上膛,再次瞄准。她的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只剩下眼睛、准星和目标。她看到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在奔跑中猛地一顿,然后像一袋沉重的谷物般扑倒在一个弹坑里,不再动弹。她看到有人被机枪火力扫中,身体不自然地扭曲、旋转。

无人区变成了真正的屠宰场。英军士兵在泥泞和铁丝网中挣扎,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他们的进攻队形在密集的火力下变得稀疏、混乱。偶尔有零星的子弹“嗖嗖”地射入德军的堑壕,打在沙袋上激起一串尘土,或者从头顶呼啸而过。

“手榴弹!”有人喊道。

几枚木柄手榴弹被奋力掷出,划着弧线落入进攻的英军队列中。“轰!轰!”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短暂的惨叫。

安娜不停地射击,拉栓,射击。硝烟呛得她咳嗽,枪管开始发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中了,或者打中了谁。她只是朝着那些移动的土黄色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扣动扳机。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她——恐惧依然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杀戮的本能和生存的紧迫感压制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血腥的游戏中,唯一的规则就是在她被杀死之前,杀死对方。

尤尔根就在她旁边不远的位置,一开始他的射击杂乱无章,充满了惊慌。但很快,在周围老兵和同伴的影响下,他也开始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赫希则一边射击,一边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仿佛这样才能维持住精神的平衡。

进攻持续了可能不到二十分钟,但在参与者感觉中,却无比漫长。终于,在丢下尸体后,残余的英军士兵开始狼狈地退向他们自己的堑壕。德军的火力追随着他们的背影,又撂倒了几个人。

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停了下来。

又是一片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炮击后的不同。它充满了硝烟味、血腥味,以及一种……释放后的虚脱和茫然。

“停止射击!节省弹药!”克虏伯中士命令道。

安娜缓缓放下发烫的步枪,背靠着泥泞的堑壕壁滑坐下来。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臂因为持续的后坐力而酸痛麻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但已经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过度用力和精神的高度紧张。

她做到了。她活下来了。而且,她杀了人。不是训练营里的靶子,是活生生的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有幸存下来的短暂庆幸,有完成任务的麻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感。

大家...都是第一次杀人...

她抬起头,看到尤尔根正望着无人区发呆。赫希摘下了眼镜,用力揉着眉心。那个之前欢呼“为了荣誉”的弗里茨,此刻正抱着步枪,肩膀微微抽动,。而那个打赌要打死十个的伯恩哈德,则脸色惨白地坐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我好像打中了一个……”

世界的边缘,她不仅站在了里面,还亲手为它涂抹上了新的血色。钢铁之雪,无声落下,覆盖一切,包括她心中最后一点属于海德堡的微光。

————————————

第十一章:暴风雨前的死寂与喧嚣

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战斗,像一锅冰水泼在烧红的铁块上,激起的刺耳嘶鸣过后,留下的是迅速冷却的、坚硬的现实。初次杀人的恐惧与震撼,并未如一些文学作品描述的那般持久萦绕。在堑壕这个独特的环境里,生存的本能远比道德的反刍来得强烈。当肾上腺素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更多是疲惫、麻木,以及一种扭曲的“适应”。

大家开始像完成了一项繁重工作般,拖着身子清理枪械,检查装备,低声交谈起来,内容无关乎刚才夺走了多少生命,而是抱怨着泥泞的靴子、发霉的饼干,或者猜测下一顿热食会是什么。死亡与杀戮,在这里被异化为一种日常的、不得不面对的“工作”。

然而,这份刚刚建立的、脆弱的“平常”并未持续多久。克虏伯中士那标志性的、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吼声再次响起:“都动起来!水又积起来了!排水!继续排水!”

于是,刚刚放下步枪的士兵们,又不得不再次拿起工兵锹和水泵,投身于与法兰德斯泥浆的无尽斗争。安娜弯着她那在堑壕中显得过于高大的身躯,机械地挖掘着排水沟。就在这重复的、令人麻木的劳动中,她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些曾经与他们交接、眼神空洞如活死人的老兵们,那些面孔冷漠、浑身泥污的身影,正三三两两,沉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向着战壕后方的方向蹒跚走去。他们的离去悄无声息,如同退潮时被带走泥沙。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如同他们几日前一样的年轻面孔,正沿着交通壕,带着紧张、好奇甚至一丝残余的兴奋,涌入前沿阵地。这些新来的“新鲜肉”在看到安娜时,无一例外地会瞪大眼睛,目光在她高大的身躯和明显女性化的面部特征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满眼的不可置信,仿佛看到了某种战场上的奇观。安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漠然地回望过去,直到对方讪讪地移开目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炮击和进攻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噩梦,前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宁静。只有零星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枪声,偶尔划破寂静,提醒着人们这里依旧是生死边缘。

夜晚,他们被安排了站岗任务。两人一组,两小时一轮换。这个过程枯燥至极,却又因潜在的死亡威胁而令人神经紧绷。困意如同湿冷的雾气不断侵袭,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也许是老鼠跑过,也许是松动的沙袋滑落泥土——都会让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安娜和赫希被分在同一组。黑暗中,两人几乎不说话,只是凭借微弱的星光和偶尔升起的照明弹光芒,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漆黑的、充满未知的无人区。时间在困倦与紧张的拉锯中缓慢流逝,直到换岗的同伴到来,他们才能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相对“安全”的避弹洞或堑壕角落,裹着潮湿的毯子,在泥泞和寒冷中勉强入睡,寻求几个小时的珍贵休憩。

第二天,他们是被人粗暴踢醒的,并非熟悉的克虏伯中士。

“起来!都起来!列队!”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为首的是一名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的少尉,脸色苍白,下颌紧绷,试图用严厉的表情掩盖自身的青涩。他旁边是几个同样年轻的士官,眼神里充满了新官上任的刻意与紧张。

“我是你们的新排长,少尉法尔肯贝格!”年轻军官的声音有些尖锐,“这位是你们的新班长,下士迈尔!原排长和克虏伯中士已调往其他单位!现在,认识你们的长官!”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曾经用最粗暴方式“锻造”他们,也曾在炮击时吼叫着让他们保命的老兵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同被战争这张巨口随意吐出的一块嚼碎的骨头。新来的长官们努力树立着权威,但那份难以掩饰的稚嫩,让一些老兵油子(虽然他们自己也才来了没多久)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饥饿是更现实的问题。后方的补给迟迟未到,他们只能依靠随身携带的、已经冰冷如石头的压缩饼干和偶尔能找到的、油腻腻的肉罐头度过。胃袋的空虚加剧了清晨的寒意和换防带来的不安。

在饿了一整个上午,士气逐渐低落时,补给终于送到了。那些运送食物的士兵个个灰头土脸,军装上沾满泥浆,有些人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恐,仿佛刚刚穿越了地狱的火线。送来的主要是土豆炖肉,装在巨大的金属桶里。原本可能的热食早已变得冰冷,表面凝结着一层令人食欲不振的白色油脂。

食物分配有一套严格的、确保相对公平的程序。以班为单位,领取属于他们份额的一大块黑面包、成罐的咸牛肉以及一壶早已凉透的咖啡。然后由新任下士迈尔进行再分配。面包会被用绳子或刺刀精确地切割成等份,确保每人得到公平的一块。土豆炖肉则由士兵们轮流用自己的饭盒去盛装。

香烟、方糖等小件奢侈品则会直接分发到个人手中。安娜并不抽烟,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配给的香烟,随后用它们从几个老烟枪那里换来了额外的方糖——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嗜好,在这苦涩的环境中,一点点甜味成了难得的慰藉。

这次分发甚至还有朗姆酒。小小的金属酒壶传递着,每人分得一口或两口。士兵们顿时兴奋起来,仿佛过节一般。弗里德里希——那个之前在战斗前欢呼的金发新兵——甚至开起了玩笑:“嘿!看来上头终于想起来,我们需要点燃料才能跑得更快!”引起一阵疲惫却真实的哄笑。

安娜皱着眉头,接过递来的酒壶,屏住呼吸灌了一口。辛辣刺鼻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胃袋,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十分不习惯这味道。但她注意到,那些分发食物和朗姆酒的后勤士兵,看着他们这些即将投入战斗的一线步兵的眼神里,并非分享物资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怜悯的复杂情绪。这种眼神,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安娜刚刚因食物和酒精而略微松弛的神经。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冰冷、油腻却足以果腹的食物,喝着凉咖啡,交换着用香烟换来的糖块,气氛短暂地活跃起来。然而,这虚假的平静,在中午过后被彻底打破。

是突然的集结。

连队被集结到相对安全、空间也稍大的第二线堑壕里。新任连长,一位同样年轻但表情异常严肃的上尉,站在一个破败的矮墙上。他的表情和凝重的语气,无需多言,每个人都明白,有大事要发生了。

“士兵们!”上尉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压过了远处零星的炮声。“最高指挥部命令!我们团,将作为先锋,对盘踞在村庄及周边阵地的英军,发起决定性进攻!”

他开始宣读命令,内容具体而冰冷:

目标: “夺取小镇,并巩固防线,向圣朱利安方向推进。”

时间: “炮火准备将于下午5时30分开始,持续90分钟。步兵出击时间,7时整!”

战术任务: “我连负责小镇左翼的战壕,为主攻提供掩护。一排为突击先锋,二排侧翼掩护,三排预备队……”

口令: “今日口令:‘闪电’——回令:‘风暴’!”

每一个单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士兵们的心湖,激起兴奋与紧张的涟漪。目标、时间、任务……抽象的命令变得具体,有的人脸上带着笑容。

命令下达后,气氛陡然一变。不再是集结时的肃静,而是充满了物资搬运和分发的喧嚣。大量的作战物资被运送到前沿,这是一种无声但强有力的“通知”。

成箱的步枪子弹被打开,士兵们被要求领取双倍甚至三倍的基数,黄澄澄的子弹压进一个个弹夹包,沉甸甸地挂在身上。木柄手榴弹更是成箱地搬来,每人被要求携带至少六枚。

士兵们被命令放下沉重的行军背包,只携带被称为“突击包”的轻便帆布包,里面塞满了手榴弹、备用子弹、干粮和一个水壶。这是为了冲锋时减轻负担。

物质准备完成后,是心理上的最后推注。新任排长法尔肯贝格少尉站在他的士兵面前,努力挺直胸膛,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力量:

“士兵们!巴伐利亚的勇士们!明天,就是向世界展示我们德意志军人勇气和毅力的时刻!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德皇陛下!让那些英国佬在我们的刺刀和意志面前颤抖吧!胜利属于我们!”

演说充满了爱国主义的陈词滥调。然而,氛围依旧被推向了高潮。

“取下枪口防尘盖!”命令下达。士兵们默默地将步枪枪口上防止泥污进入的金属盖取下,扔进一旁的杂物堆。这意味着步枪随时可以投入射击,进行最残酷的搏杀。

上刺刀: 最令人心悸的命令传来——“上刺刀!” 一阵密集而冰冷的“咔嚓”声响起,那是上百把刺刀卡榫锁定在枪口上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整齐,又如此刺耳,仿佛死神的牙齿在摩擦。它不再是训练中的动作,而是杀戮已成定局的最直接、最残酷的“通知”。安娜感到手中的步枪因为加装了刺刀而重心前移,那锋利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这时,一位面容憔悴的随军牧师匆匆走来,在士兵们面前划着十字,用颤抖的声音做着简短的祷告:“……愿主保佑你们,赐予你们勇气,接纳勇敢的灵魂……” 一些士兵低下头,默默亲吻着十字架或家人赠送的护身符。安娜同样在祈祷。

最后的仪式结束,士兵们携带着远超平日的负重,默默地回到指定的出击位置,紧靠着堑壕壁坐下,等待着。时间在近乎凝固的紧张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天色渐亮,但被硝烟和晨雾笼罩的天空依旧阴沉。

5时30分,准时到来。

先是几声试射的炮响,紧接着,仿佛地狱的所有闸门在同一时刻打开!

“轰!!!!!!!!!!!!——”

巨大的轰鸣从身后传来,成百上千门各种口径的火炮同时怒吼!天空中充满了炮弹撕裂空气的、令人窒息的呼啸声。远方英军的阵地瞬间被一片不断膨胀、闪烁的火光和浓烟所覆盖。大地疯狂地颤抖着,仿佛发生了持续不断的地震。堑壕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士兵们蜷缩着身体,感受着这毁天灭地的力量。这是己方的炮火准备,是最明确、也最令人窒息的进攻信号。

他们很紧张,又很兴奋。胃因紧张而抽搐,手心布满冷汗,但一种被集体情绪裹挟的、扭曲的亢奋也在血管中流淌。一切都要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非人的折磨、对未知的恐惧,似乎都将在这最终的爆发中找到出口。他们听着耳边震耳欲聋、仿佛永无止境的炮声,看着远处被烈焰和浓烟吞噬的敌军阵地,心脏跟随着爆炸的节奏疯狂跳动。

在进攻前的最后一刻,后勤官再次出现,给每个士兵分发了一份比平日更多的朗姆酒。那辛辣的液体此刻不再是享受,而是用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麻痹过度紧张神经的工具。

大家将其一口喝下,心跳动的更加厉害,几乎要冲出胸膛。

时间,在钢铁风暴的轰鸣中,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7时整!

炮击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部分火炮开始向更纵深的地区延伸射击。

就在这一刻,新任连长上尉猛地抽出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声响彻战壕、注定将烙印在许多人生命最后一刻的命令:

“Angriff!(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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