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的愈合,在团救护所里,更像是一条无形的出厂合格线。当艾琳·洛朗左臂的感染风险消退,绷带下的皮肉开始艰难地粘连生长,不再需要每日换药时,她存在的价值便迅速从“需要救治的伤员”变回了“可消耗的作战单位”。
一道命令传来:所有伤势稳定、能够行动的士兵,立即返回所属部队报到。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言语。艾琳沉默地换下了那身散发着消毒水味的病号服,重新穿上那套肮脏破烂、还带着干涸血渍和泥土的军装。那身军服仿佛重若千钧,不仅因为它本身的重量,更因为它所代表的一切。
弗朗索瓦·克莱蒙似乎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当艾琳走出医疗帐篷时,他正等在外面,依旧穿着他那身还算完整的军服,眼神依旧是那片令人不安的空洞。他看着艾琳,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转过身,示意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远离了身后那片弥漫着痛苦与死亡气息的帐篷群,重新走向前线低沉轰鸣的方向。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硝烟味就浓重一分,脚下的震动也清晰一分。
他们所属的第243术师支援团四营的残部,驻扎在香槟地区一处相对靠后的休整区域。所谓的休整,无非是躲在更坚固些的掩体或废弃农舍里,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被填进绞肉机。
营地景象凄惨。曾经满编的营队,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人群。士兵们个个面带倦容,眼神麻木,军服破败,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熟悉的面孔寥寥无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深知厄运并未远离的沉重压抑。
很快,全体幸存者被集合起来。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营长莫勒尼尔少校。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原本还算整洁的军服如今也沾满了污渍,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挫败感。他站在一个弹药箱上,目光扫过下面这支严重缩水、士气低落的队伍。
“士兵们!”他开口,声音沙哑,试图提振士气,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知道,我们经历了……艰难的考验。”(他巧妙地避开了“屠杀”、“溃败”这类词汇)
“阿登,默兹河,还有刚刚过去的马恩河……我们失去了很多优秀的战友,很多勇敢的兄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下面的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呜声。
但很快,他挺直了背,语气强行转向一种虚假的乐观:“但是!法兰西没有忘记我们!总司令部和祖国母亲,正在给我们注入新的血液!”
他宣布了那个众人早已猜到几分的消息:“新的补充兵!就在这几天内,就会抵达!他们将填补我们的空缺,让我们恢复战斗力!”
人群中响起一些微弱、参差不齐的议论声,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嘲讽。新兵?意味着更多的生面孔,更少的经验,以及……需要他们这些“老兵”去带领和照顾——在他们自己都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情况下。
接着,莫勒尼尔少校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他拿出了另一份命令。“鉴于我营在近期战斗中的严重减员,以及多名军官、士官的英勇牺牲……”他的目光扫过名单,“我们必须立即重整现有的指挥结构,整合剩余战斗力!”
他开始念名字,进行一系列的人员调整和职位填补。大多是些低阶士官职位的微调,将一些幸存的老兵提升为下士或班长,接替死去的同僚。
然后,他念到了一个名字。
“弗朗索瓦·克莱蒙!”
弗朗索瓦站在队伍中,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茫然,仿佛没听清,或者不确定叫的是自己。
“出列!”少校命令道。
弗朗索瓦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队列,站在了队伍前面,面对着少校,背对着所有幸存下来的、目光复杂的同袍。
莫勒尼尔少校看着他,似乎也对这个选择感到有些无奈,但名单如此,无人可用。“根据你在近期战斗中的表现(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的‘表现’评估),以及你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少校提到了术师筛选那场闹剧唯一的残留影响,“现晋升你为中士,接替指挥原来的步兵班!”
这个任命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激起了细微的涟漪。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让一个幸存下来的、精神状态明显异常的新兵,直接接替以严厉和经验丰富着称的马尔罗中士?这简直是……
弗朗索瓦本人,则完全僵在了那里。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恐慌的茫然。他呆呆地看着少校,嘴唇哆嗦着。
一名士官将代表中士军衔的V形袖标递过来,示意他戴上。
弗朗索瓦没有接。他只是猛地摇着头,向后退了半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某种崩溃般的执拗,反复念叨着:
“不……不应该是我……不对……”
莫勒尼尔少校皱起了眉头,语气严厉起来:“这是命令,士兵!不,是中士克莱蒙!戴上你的袖标,履行你的职责!”
“不对……”弗朗索瓦仿佛没听到,眼神更加空洞,只是重复着,“不该是我……马尔罗中士……他……他才是……皮埃尔……让……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不该是我……不该是我来当……”
他的话语开始失去逻辑,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的循环。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幸存是一种错误,而晋升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荒谬的负担。
艾琳在队伍中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的漠然。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在这场荒谬的战争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合理”的安排呢?活着的人并非因为更强或更配,只是运气稍好,或者更擅长躲避死亡。而指挥权,就像扔垃圾一样,被随手丢给下一个恰好站在这里、还没倒下的人,不管他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承受。
“克莱蒙中士!”少校的声音带上了怒意,“立刻执行命令!”
旁边的副官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几乎是强行将那副中士袖标塞进弗朗索瓦手里,然后帮他粗暴地套在了手臂上。
V形的猩红色袖标,像一道新鲜的血痕,刻在他肮脏的军服上,刺眼无比。
弗朗索瓦不再挣扎了。他低下头,看着手臂上那抹刺眼的红色,身体微微颤抖着,嘴里依旧无声地、反复地蠕动着那句:“不应该是我……不应该……”
莫勒尼尔少校像是完成了一项令人不快的任务,在继续提拔了几人后,迅速结束了混乱的晋升仪式,又强调了几句关于纪律和准备迎接新兵的话,便匆匆宣布解散。
队伍散开。士兵们沉默地经过依旧僵立在原地的弗朗索瓦,目光复杂,有的同情,有的不屑,有的纯粹麻木。
艾琳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个曾经激动地谈论物理和术师天赋的青年,此刻像一具被强行挂上了指挥官标签的行尸走肉,彻底迷失在了战争的荒谬逻辑里。
她转过身,走向分配给自己的角落。左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新的血液即将注入,猩红的袖标已经戴上。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具被战争机器残酷磨损、几乎散架的齿轮,只是在被强行拼凑,等待着下一次,被更彻底地碾碎的时刻。
远方,炮声隆隆,为这苍白而讽刺的晋升,奏响着永不间断的背景哀乐。
喜欢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