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白日炮火犁过的疮痍大地。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弹坑与残骸狰狞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硝烟、血腥和泥土腐烂的混合气味。在这片死寂的无人区,一个黑影正艰难地、缓慢地移动着。
艾琳的军靴深陷进被炮火松软的土里,每一次拔足都发出“噗噗”的轻响,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她的呼吸粗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臂简陋包扎下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物理的疼痛,与她内心的空洞和麻木相比,微不足道。
她的背上,是露西尔已然冰冷僵硬的尸体。
她用一件破烂的军大衣将露西尔绑在自己背上,露西尔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侧,柔软的金发蹭着她的脖颈,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艾琳的一只手向后反扣着,紧紧抓着露西尔的腿,仿佛生怕她滑落,又或是……生怕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地狱。
“就快到了……露西尔……”艾琳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像是在对背上的女孩低语,又像是在催眠自己,“回到战壕……就有医护兵……他们会救你……索菲……索菲会有办法……她总有办法……”
她的意识漂浮在崩溃的边缘,眼前不断闪回着最后的画面:露西尔颈间喷涌的温热鲜血,马尔罗中士被炮弹击中瞬间爆开的血雾,那猩红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劈头盖脸溅在她脸上的触感……还有那个德国士兵,那么年轻,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这些画面与她对索菲的记忆碎片交织碰撞——面包房温暖的炉火,索菲指尖的面粉香,安纳西湖畔雨后湛蓝的天空,那对手链上闪烁的微光……现实与幻梦撕裂着她,让她的脚步更加踉跄。
深一脚,浅一脚。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她只是凭着残存的本能,朝着记忆中法军阵地的方向,机械地挪动。背上的重量沉甸甸的,不仅是露西尔的躯体,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未能保护的承诺,一份将她锚定在这痛苦现实中的、冰冷的责任。
“……坚持住……我们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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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她挣扎前行方向的不远处,一道蜿蜒曲折的法军战壕里,值夜的两名士兵正靠坐在泥壁上,低声交谈,试图驱散深夜的寒意和恐惧。
“……所以说,我们家诺曼底的苹果酒,那才是正宗的,”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怀念说道,“不像巴黎买的那些,甜得发腻。我爸爸每年秋天都会亲手酿制,那味道……醇厚,带着点涩劲儿,喝下去浑身都暖和了,阿尔贝,我肯定带你去尝一次。”
“听起来不错,让诺,我会记得你这句话”另一个声音更沉稳些的士兵接话“我家在南部,靠近海边。更多的是葡萄酒。我倒是更想念我妈做的海鲜汤,各种鱼和贝壳熬在一起,撒上点香料和面包屑……那才叫美味。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一定要回去喝个够。”
“结束?天知道什么时候……”让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乡愁:“你们两个!闭嘴!想让对面的德国佬请你们去吃酸菜猪肘吗?”
班长亨利走了过来,他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眼神锐利,脸上刻满了疲惫与谨慎的皱纹。“值班的时候嘀嘀咕咕,是嫌命长?注意警戒!”
两人立刻噤声,紧张地握紧了步枪,探头望向战壕外死寂的黑暗。寂静重新笼罩,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冷枪响,更添几分诡异。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拖沓的、不合常理的声音从无人区传来。
沙沙……噗噗……沙沙……
像是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移动。
“听见没?”亨利班长立刻压低声音,神情高度紧张。他打了个手势,让诺和阿尔贝立刻端枪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黑影逐渐显现,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正朝着战壕的方向挪动。
“谁?!”亨利班长厉声喝道,枪口对准了黑影,“口令!”
那黑影似乎被声音惊动,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努力地向前挪动。一个极度疲惫、几乎失去人形的女声飘了过来,微弱却清晰:
“法兰西……鸢尾花……”这是他们今夜的口令。
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执拗,还有一种……空洞感。
亨利班长眉头紧锁,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示意两名士兵保持瞄准,自己则稍稍探身:“报上你的单位和姓名!慢慢走过来!”
黑影继续靠近,终于,在惨淡的星光和战壕边缘微弱的反光下,他们看清了。
那是一个法国女兵,军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深色的、已经凝固的血污。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涣散没有焦点。而她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人!另一个士兵软软地伏在她背上,毫无动静。
“艾琳·洛朗……第243术师支援团……第四营……”女兵机械地回答,她的脚步没有停,径直走到了战壕边缘,然后几乎是滚落一般,带着背上的重负,跌进了战壕底部的泥水里。
“露西尔……医护兵……快叫医护兵……”艾琳挣扎着想爬起来,双手却依然死死地反扣着背上的同伴,嘴里反复念叨着,“救救她……她只是睡着了……冷了……需要 ……治疗……”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亨利班长和两个士兵围了上来。让诺和阿尔贝帮忙,手忙脚乱地试图解开艾琳和背上士兵之间的束缚。当他们将那具尸体放平在泥地上时,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沉。
颈部那可怕的伤口,脸色青白,双眼圆睁着,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身体都开始僵硬了。
“圣母啊……”让诺低呼一声,不忍地别过头去。
亨利班长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尸体的状况,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仍在挣扎着要去找“医护兵”的艾琳的肩膀上,声音难得地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事实:
“士兵,冷静点。看着她。”他指着地上的露西尔,“她死了。已经死去多时了。你救不了她。你明白吗?她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刺刀,瞬间刺穿了艾琳用执念和混乱构筑的最后屏障。
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呓语,戛然而止。
她猛地转过头,涣散的目光第一次聚焦,死死地盯着地上露西尔毫无生气的脸。那冰冷的、僵硬的、再也无法露出怯生生或麻木表情的脸庞。
几秒钟的死寂。艾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没有哭喊,没有尖叫,只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彻底地、安静地萎顿下去。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洞。
她明白了。
亨利班长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有了猜测。他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你们是哪部分?发生了什么?第四营的阵地应该在东面大概一公里半的地方。你们走散了?”
艾琳的目光依旧空洞地盯着露西尔,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进攻……77区……我们冲了上去……被包围……撤退……他们都……死了……马尔罗中士……炸碎了……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关键词足以让老兵推断出惨烈的过程。
“……德国人……追着打……我们跑散了……”她最后补充道,声音低不可闻。
原来是那场徒劳进攻的溃退者。亨利班长心下了然,看来第四营的部队损失极其惨重。
“这里是第二营的防区,”他说道,“你跑偏了方向。不过,也算你们运气。”
至少,回到了自己的战线。
他的话艾琳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完全没有。她只是不再有任何反应,像一尊泥塑木雕。
突然,她的身体晃了晃,眼皮沉重地阖上,一直紧绷的意志终于彻底断裂,整个人向前一栽,昏死过去。
“喂!”让诺赶紧扶住她。
亨利班长看了看昏迷的艾琳,又看了看地上露西尔的遗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让诺,阿尔贝,”他下令道,“任务变更。你们两个,现在把这位女兵和……她的同伴,”他指了指露西尔的遗体,“送回后方团部救护所去。立刻出发。”
让诺和阿尔贝对视一眼,几乎难以掩饰地松了一口气,甚至闪过一丝庆幸。离开这该死的前线战壕,哪怕是护送伤兵和遗体回后方,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是一份求之不得的“美差”。
“是,班长!”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都多了几分生气。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的艾琳,又尽量庄重地抬起露西尔冰冷的遗体,沿着交通壕,向着相对安全的后方走去。
战壕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亨利班长一人。他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转头望向漆黑一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无人区,默默地掏出一根被压得皱巴巴的香烟,费力地点燃,深吸了一口。硝烟与烟草的气息混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腔里。
夜色依旧深沉,远方,又隐约传来了炮火准备的低沉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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