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的进攻,如同之前无数次尝试的拙劣复刻,毫无悬念地再次以失败和鲜血告终。
命令下达得仓促而绝望,仿佛只是为了证明他们仍在进攻,而非被动挨打。炮火准备显得心不在焉,稀稀落落,甚至有几发炮弹落点离己方前沿过近,引发了短暂的混乱和咒骂。
冲锋的队伍稀稀拉拉,士兵们的步伐不再有丝毫“精英攻击”的虚妄气势,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德军甚至没有动用太多机枪,只是用精准的步枪点射和偶尔落下的迫击炮弹,就像驱赶苍蝇一样,轻松地将这次软弱的进攻扼杀在半途。
伤亡不大,但侮辱性极强。他们甚至连像样的交战都没发生,就再次狼狈地退了回来。军官的脸色灰败,马尔罗中士甚至懒得再吼叫,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扫视着退回的残兵,在本子上机械地划掉又一个名字,然后沉默地走开。
战壕里弥漫着一种比失败更深沉的绝望,一种连挣扎都失去意义的虚无感。循环似乎真的永无止境,直到将他们所有人磨成粉末。
夜晚降临,寒冷刺骨。德军的骚扰炮击和冷枪依旧,但强度似乎比前几夜稍弱了一些。没人敢放松警惕,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轮流警戒,其他人则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试图攫取一点点可怜的睡眠,但寒冷和恐惧让这成为奢望。艾琳抱着膝盖,感受着左臂伤口持续的抽痛和身体内部因超载症而从未停歇的嗡鸣。露西尔靠在她身边,呼吸轻微,眼睛睁着,望着漆黑的夜空,里面空无一物。
9月10日。
黎明如期而至,天色依旧是那种不祥的、灰蒙蒙的调子。然而,预想中德军例行的清晨炮火准备,却没有准时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战壕前方那片死亡地带依旧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之中。只有寒风刮过铁丝网和弹坑发出的呜咽声。
这种寂静,比震耳欲聋的炮击更让人不安。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疑惑和警惕。怎么了?德国佬在搞什么新花样?更猛烈的进攻前的陷阱?
连军官和士官们也显得困惑不已。马尔罗中士趴在胸墙上,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许久,眉头紧锁。
“太安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整个上午,德军阵地方向都异常沉寂。炮声零星得可以忽略不计,那令人心悸的机枪嘶吼也彻底消失了。只有偶尔一声冷枪响起,反而更加衬托出这死寂的不同寻常。
一种压抑的、躁动不安的情绪在战壕里蔓延。
午后,连长终于按捺不住,派出了两个最机灵也是最大胆的侦察兵,命令他们尽可能前出,摸清对面德军的情况。
等待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紧张地望着侦察兵消失的方向,生怕听到那边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交火声。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两个侦察兵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溜回了战壕,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兴奋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了。
“撤……撤了!”一个侦察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指着德军阵地的方向。
“空了!好多地方都空了!”另一个补充道,激动地比划着,“看到他们在往后运东西!人也在往后走!是真的!”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条战线!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人们消化着这个过于突然、过于美好的信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是德军的诡计。
但紧接着,第一个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声从一个角落响起!
然后像是点燃了引信,更多的欢呼声、如释重负的喘息声、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声猛地爆发出来!
“他们跑了!德国佬跑了!”
“我们赢了?!马恩河!我们守住了?!”
“上帝啊!结束了!要结束了吗?”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人虚脱的轻松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幸存者!连续几天地狱般的煎熬、无尽的循环、惨重的伤亡带来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人们互相拥抱、捶打对方的肩膀,尽管动作虚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许多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污肆意流淌。那不是悲伤,而是情绪彻底决堤的释放。
一直沉默麻木的露西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潮所感染。她怔怔地看着周围陷入短暂疯狂的人们,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一点点亮起微弱的光。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身边的艾琳,嘴唇微微翕动,然后,一个极其生涩、扭曲、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缓缓地、试探性地出现在她沾满污垢的脸上。这个笑容出现在她那张写满疲惫和创伤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令人心碎。
“艾琳姐姐……”她的声音细微,带着久未使用的沙哑,“他们……走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近乎虔诚的期盼,仿佛那是一个易碎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梦境。
艾琳看着露西尔脸上那抹怪异却真实的笑容,听着她那微弱却充满渴望的问题,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一种不敢置信的微弱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哽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想要碰碰露西尔的脸,却看到自己手上干涸的血污和泥垢。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也许……快了……”
她的声音同样沙哑,带着巨大的疲惫,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谨慎。长期的战斗本能和超载症带来的悲观让她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彻底投入这狂喜之中。德军后撤了,是的,但这意味着什么?是彻底的失败?还是战略调整?战争……真的结束了吗?
她抬头望向德军阵地的方向,那片土地依旧寂静,但却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未知的空旷。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烟尘,那是德军撤离的痕迹吗?
军官们开始努力控制秩序,试图让士兵们保持警戒,派出更多的巡逻队确认情况,并与上级指挥部取得联系。但喜悦的情绪如同洪水,难以立刻遏制。
战壕里,暂时不再是绝望和死亡的巢穴,而是充满了一种虚脱般的、嘈杂的生机。士兵们分享着最后一点食物和清水,谈论着家乡,谈论着和平后要做的事。尽管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眼里都有着无法磨灭的疲惫,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微弱嫩芽,第一次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艾琳拉着露西尔,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她拿出水壶,小心地倒出一点点水,浸湿了索菲那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帕的一角,轻轻地、仔细地擦拭着露西尔脸上的污迹,仿佛想要擦去这些天蒙在她灵魂上的灰尘,让那双刚刚重新亮起一点微光的眼睛,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远方,依旧寂静。
但这份寂静,第一次,不再令人恐惧。
尽管未来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看到了战争可能结束的、虚幻却诱人的晨曦。
露西尔靠在艾琳肩上,闭上眼睛,那抹生硬的笑容依旧停留在嘴角,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她或许正在梦里,踏上了回家的路。艾琳搂着她,感受着这份短暂的、脆弱的安宁,手腕上那被泥垢深埋的蓝宝石,似乎也微弱地、极其微弱地,透出了一丝凉意。
希望,无论多么渺茫,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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