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通知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晨曦”面包店唯一的那张木桌上,压得整个空间都透不过气。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
索菲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张纸,仿佛要把它烧穿一个洞,好让这残酷的命令消失。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蓄积的泪水决堤。
艾琳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海报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街道。阳光依旧猛烈,却毫无温度。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挣脱石膏束缚的、依旧苍白无力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索菲刚才紧抓时的冰冷触感和微微的刺痛。
沉默良久,艾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声音有些干涩:“我…需要去一趟索邦。和教授…道别。”
索菲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仿佛害怕她这一去就再也不回。
“我会回来的,”艾琳急忙补充,语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承诺,“就在…今晚之前。我保证。”
索菲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里面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即将被遗弃的恐惧。她站起身,默默走到柜台后,开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用力程度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台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艾琳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推开门,步入了那令人窒息的、充斥着战争喧嚣的午后阳光中。
索邦大学的实验室,弥漫着熟悉的化学试剂和咖啡残渣的味道。克劳德教授坐在杂乱无章的实验台后,仿佛一夜间又苍老了许多。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穿过永远擦不净的镜片,落在艾琳身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悲哀。
“他们去找你了。”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浓咖啡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灼烧过。
艾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看到教授桌上摊开着几张复杂的图纸,旁边放着那三只咖啡杯——一只残渣干涸,一只半满,一只空置。空置的那只,杯沿似乎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圣芒德兵营…”教授喃喃道,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术师支援部队…哼,好听的名字。不过是把算盘珠子塞进枪膛里,指望他们能打出更准的子弹。”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梁,“他们根本不懂…也不在乎…”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看向艾琳,特别是她那只虽已恢复但仍显得有些无力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你的身体…根本不适合上前线!更别说…”他顿了顿“我会想办法…或许可以出具一份医疗评估,申请将你留在后方的研究所…”
“教授。”艾琳轻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摇了摇头,“没用的。动员令已经下达。他们需要的是能立刻填进堑壕里的人,而不是需要休养的研究员。”她太清楚了,在战争的宏大叙事面前,个人的伤痛和天赋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
克劳德教授看着她眼中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一切的平静和绝望,所有试图周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了,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力感。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制成的扁瓶,上面刻着复杂的防泄漏符文,推到艾琳面前。
“希腊药膏...对你有用。”
他又拿起那本他经常用来修改数据的炼金钢笔,犹豫了一下,也递了过去:“也许…你能用得上。至少…记录下真实的数据。”而不是军方想要的数据。这句话他没说,但艾琳懂了。
艾琳接过冰冷的金属扁瓶和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感觉像是接过了两份沉重的遗嘱——一份是对她身体的,一份是对她良知的。
“谢谢您,教授。”她低声说,喉咙有些哽咽。谢谢您之前的庇护,谢谢您此时的无奈,谢谢您这最后的、悲凉的馈赠。
克劳德教授摆了摆手,重新埋首于那些图纸之中,仿佛不愿再看她一眼,只是挥了挥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声音疲惫到了极点:“走吧…活下去,艾琳·洛朗。用你的脑子…活下去。”
艾琳最后看了一眼教授佝偻的背影和那永远都在三只的咖啡杯,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无奈与庇护的实验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回到“晨曦炉火”时,黄昏已至。夕阳将那张巨幅征兵海报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面包店已经打烊,门板却留了一道缝隙。
艾琳推门进去。店里没有点灯,昏暗而安静,只有烤炉的余温还在散发着最后的暖意。索菲不在前厅。
她心有所感,缓缓走上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那把旧锁打开了,虚挂在门环上。
阁楼里更是昏暗,尘埃在最后的天光中飞舞。索菲背对着她,坐在那堆旧麻袋上,望着窗外被夕阳点燃的天空。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艾琳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最后的天光一点点褪去,阁楼陷入完全的黑暗。
“索菲,”艾琳在黑暗中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看着我。”
索菲缓缓转过身。黑暗中,艾琳能感受到她目光的注视。
艾琳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细长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金属针。这是她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索邦大学时,学校赠与每一位新生的礼物——一枚象征以太共鸣、用于精密实验的共鸣针。它代表着她的天赋、她的梦想、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理性世界。
此刻,她用尚有些无力的左手勉强固定住针的一端,右手用力,咬着牙,凭借一股意志,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将这根坚硬的共鸣针弯曲!
金属发出细微的“呻吟”声,抵抗着,最终在艾琳近乎固执的用力下,屈服了,被弯成了一个有些粗糙、却无比坚实的圆环。
在几乎完全黑暗的阁楼里,艾琳拉过索菲的手,将这枚还带着她体温和蛮力痕迹的、由共鸣针弯成的戒指,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戴在了索菲的左手中指上。
“索菲·杜兰德,”艾琳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印出来的誓言,“等我回来。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就回来娶你。然后,我们离开巴黎,回南特去,去买一小块地,种满苹果树。我向你发誓。”
冰冷的金属圆环紧贴着索菲的皮肤,那奇特的形状和它所代表的含义,让索菲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黑暗中,她看不见那枚简陋至极的戒指,却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和艾琳话语中那股近乎悲壮的认真。
没有鲜花,没有烛光,只有阁楼的尘埃和窗外无尽的黑暗。一枚由实验室工具弯成的戒指,一个在战争阴云下许下的、关于和平与平凡的未来诺言。
索菲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滴落在艾琳的手背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点头,反手紧紧握住了艾琳戴着蓝宝石手链的那只手,两枚冰冷的金属在黑暗中相互依偎。
良久,索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摸索着站起身,走到阁楼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陶罐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是她视若珍宝、代代相传的老酵种,是“晨曦”面包的灵魂。
她用手捧出一小团湿润、充满生命力的酵种,用油纸仔细包裹好,又用细绳扎紧。然后,她走回来,沉默地、执拗地将这团散发着微酸而醇厚气息的老酵种,塞进了艾琳那个简陋的行囊最深处,紧挨着克劳德教授给的药剂和钢笔。
仿佛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代表着生命、延续、以及一定会回归的、关于“家”的誓言。
做完这一切,索菲再次紧紧抱住了艾琳,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全部传递过去。
索菲看着艾琳,抿了抿嘴,凑了上去,二人的嘴唇相碰,静静的相拥着。
窗外,最后的星光被浓重的战争阴云吞噬。
黑夜彻底降临。
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即将走向终点。
喜欢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