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对南曦而言,是一场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撕扯的、无声的炼狱。
她强迫自己睡了四个小时,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吞咽下食物,但味同嚼蜡。大脑皮层始终处于高度亢奋状态,那个符号和无数数据对比图在她闭合的眼睑后方如走马灯般旋转。她反复检查每一个数据处理的环节,用不同的算法和变换规则去验证,甚至尝试引入随机噪声,看是否会产生类似的结构——结果无一例外,都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信号的特性是真实且独特的,它与古老符号的关联性,在数学上具有显着的统计意义,绝非偶然或人为误差所能解释。
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恐惧与使命感的确定感,在她心中逐渐压倒了自我怀疑。她不能就此沉默。科学的精神在于可重复、可验证、可质疑。她需要将她的发现置于同行的审视之下,哪怕这审视会如同狂风暴雨。
她重新撰写了报告。这一次,她更加谨慎,措辞力求客观、冷静,避免任何耸人听闻的猜测。她将重点放在观测事实、数据处理方法、排除干扰的过程,以及跨文化符号相似性的统计学分析上。她隐去了那个最惊世骇俗的、关于信号可能携带“信息”或与物理规律直接关联的初步猜想,仅仅将其呈现为一个亟待解释的、高度异常的“相关性”。报告附上了详实的数据、图表和算法说明,厚达数十页。她将其命名为《关于全球同步射频异常与特定古代符号结构相似性的观测报告》。
她选择了“天文学与天体物理学期刊快讯”(A&A Letters)的在线投稿系统。这是天文学领域内公认的权威、高效、采用严格同行评审的顶级期刊之一。点击“提交”按钮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释然,仿佛将一个过于沉重、以至于她独自无法承担的秘密,交托给了一个庞大而理性的体系。她想象着领域内的专家们看到这些数据时的震惊、质疑,以及随之而来的严肃讨论。也许,这会开启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
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系统状态显示“已分配编辑”。她不断刷新页面,猜测着是哪位资深学者在处理她的稿件。
第四十八小时,状态变成了“送审”。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编辑认为她的工作值得送去评审。
然后,是更漫长的等待。她试图用日常工作来分散注意力,检查其他观测项目的数据,参加组会,但心思早已飘向了远方那场决定她发展命运的、无声的评审。
第七十二小时刚过,邮箱提示音响起。发件人正是A&A Letters编辑部。
南曦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邮件。
不是修改意见,不是要求补充数据。
是一封冰冷的、格式化的退稿信。
“尊敬的南曦博士:
感谢您向《天文学与天体物理学期刊快讯》投稿您的研究‘关于全球同步射频异常与特定古代符号结构相似性的观测报告’(稿件编号:AAAL-2024-xxxxx)。
经过编辑初步审查,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稿件不符合本刊的发表标准,现予以退稿。
具体原因如下:
1. 所述观测现象缺乏足够独立的验证。单一观测站的异常数据,在排除所有已知和潜在的地面干扰源之前,其可靠性存疑。
2. 将射频信号波形与古代文化符号进行直接关联,其方法论基础薄弱,缺乏公认的理论框架支持,易引入强烈的主观解释偏差。
3. 研究结论的推测性远大于其实证性,偏离了本刊专注于坚实观测基础和明确物理机制研究的办刊宗旨。
我们建议您:
· 首先专注于确认所述射频异常信号的物理来源,排除所有可能的仪器或环境因素。
· 寻求与信号处理、无线电物理领域专家的合作,对数据进行更保守的分析。
· 关于符号学的关联部分,或许更适合投向考古学或人类学领域的专业期刊。
再次感谢您对本刊的关注。
此致,
《天文学与天体物理学期刊快讯》编辑部”
南曦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上。缺乏独立验证?她明明比对了全球多个天文台的公开数据流!方法论薄弱?她使用了最严格的信号处理和统计分析!推测性过强?她已经在报告中极力克制,只陈述相关性!
这不只是退稿。这是一种彻底的否定,一种将她和她发现的现象,排斥在主流天文学 discourse 之外的、礼貌而坚定的姿态。
不甘和一丝愤怒涌上心头。她迅速将报告稍作修改,投向了另一个重要的综合性科学期刊《自然》的子刊《自然·通讯》。这次的结果来得更快,不到二十四小时,一封同样格式化的退稿信就躺在了她的邮箱里,理由大同小异,并委婉地表示“研究主题与本刊范围不甚契合”。
她不死心,又尝试了《科学报告》(Scientific Reports),一个以发表范围广泛着称的开放获取期刊。这次甚至没有进入送审阶段,直接被编辑以“缺乏广泛的学科兴趣”为由拒之门外。
接连的打击让她有些发懵。她意识到,问题或许不在于她的数据或分析本身,而在于她触碰了一个禁忌的边界——将严谨的物理学观测与被视为“软科学”甚至“伪科学”的考古学、神话学联系了起来。这在现有的学科壁垒面前,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越界”。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邮件。发件人是她在一次国际会议上认识的、一位就职于欧洲某知名研究所的天体物理学家,马克·索伦森。邮件主题是:“关于你最近的投稿”。
南曦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索伦森看到了她被退稿的论文(有些期刊的预印本会在特定圈子里流传),并产生了兴趣?
她点开邮件。
“亲爱的南:
听说你最近在投稿一篇……嗯……相当‘有趣’的论文。关于宇宙信号和古代符号?(附带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符号)
恕我直言,南,这听起来更像是《x档案》的剧本,而不是严肃的科学论文。我们都经历过数据异常的困扰,有时候最离奇的信号,往往源于最愚蠢的错误——比如咖啡洒在了电路板上,或者清洁工不小心碰到了某根线缆。(这真的发生过!)
我理解探索未知的诱惑,但我们必须警惕不要滑入神秘主义的陷阱。我们的领域建立在可验证、可重复的实验和坚实的数学基础之上。将射电天文学与苏美尔泥板联系起来……这实在超出了合理的推测范围。
作为朋友和同行,我真诚地建议你放下这个想法,重新专注于你的主要研究项目。你在中性氢分布模型方面很有建树,那才是你应该投入精力的、有前途的方向。不要让一时的……‘奇思妙想’,影响了你本可以非常光明的学术生涯。
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祝好,
马克”
这封看似充满“善意”和“关怀”的邮件,比那些格式化的退稿信更让南曦感到刺痛。它代表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排斥——来自同行,来自她曾经尊重、并视为同一阵营的科学家。他们不是没有看到数据,而是选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嘲讽,来否定她探索的方向。
这不仅仅是学术观点的不同,这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剥夺。她仿佛被贴上了“不靠谱”、“异想天开”、“濒临崩溃”的标签。
随后几天,她隐隐感觉到周围氛围的变化。组会上,李振邦教授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不再主动询问她的工作进展。其他同事与她交谈时,也似乎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疏离。她甚至在研究所的咖啡间,无意中听到两个博士后低声交谈,提到了她的名字和“妄想症”这个词,虽然在她进去时他们立刻噤声,并换上了尴尬的笑容。
学术的壁垒,并非由砖石砌成,而是由权威期刊的审稿意见、资深同行的“忠告”、以及无形中流动的偏见和保守主义共同构筑。它坚不可摧,因为它扞卫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整套既定的游戏规则和话语体系。
南曦被孤立了。她的发现,如同一个具有传染性的思想病毒,被隔离在她个人的意识牢笼之中。
她独自坐在公寓的书桌前,窗外是阿里永恒的星空。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敬畏和探索欲望的光芒,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冷漠。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珍贵火种的人,却找不到任何愿意接纳这火焰的容器,反而被所有人视为可能引燃房屋的危险分子。
报告静静地躺在她的硬盘里,那些惊世骇俗的对比图依旧沉默。它们是真的吗?她依然相信是的。但它们有意义吗?在无人愿意倾听、无人愿意验证的此刻,它们的意义又在哪里?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不被理解的委屈,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马克·索伦森和李振邦教授的建议:放弃吧,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也许,那才是理智的选择。
但当她闭上眼睛,那个来自宇宙深渊的、与远古智慧共鸣的信号,依旧在她脑海深处低语,固执地提醒她所见非虚。
壁垒已然矗立眼前。是撞得头破血流,还是绕道而行?或者……是否有那么一条被忽略的、通往壁垒之外的小径?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而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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