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简陋的火炉里的火焰跳跃着,驱不散弥漫在三人之间的沉重与静默。
这间属于巴尔塔萨尔的“房间”同样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一张凌乱堆着些地图和纸张的木桌,以及角落里一张铺着兽皮的窄床,几乎别无他物。
墙壁是粗糙的原木,缝隙里透着光,也透着风。
很快,一名面容稚嫩却眼神早熟的年轻走私者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壶冒着微弱热气的开水,几个粗糙的陶杯,以及一小盘看起来干硬的黑面包和一条风干的咸鱼。
他将东西默默放在桌上,看了巴尔塔萨尔一眼,得到后者一个轻微的颔首后,便迅速退了出去,再次将门关好。
巴尔塔萨尔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缓慢而郑重地将热水注入三个陶杯。
蒸腾的水汽暂时模糊了那双饱含疲惫的眼睛。
“怠慢两位了。”他将两杯水推给一心和赛琳娜,自己则双手捧起剩下的一杯,仿佛要从那点微薄的热量中汲取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在一心和赛琳娜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赛琳娜那张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依旧冷艳,此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
“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尽力维持的平静,“我叫巴尔塔萨尔·铁岩。曾经是圣银教廷国东北边境,‘铁岩领’的领主,一个...早已被剥夺了爵位和封地的落魄男爵。总之,两位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铁岩领...”赛琳娜低声重复,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我听说过。银辉家族的年鉴里提到过,一个盛产优质铁矿石的边境领地,家族曾与你们有矿产往来。”
她看着巴尔塔萨尔,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巴尔塔萨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难受:“为什么?是啊,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越过赛琳娜,仿佛穿透了木墙,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因为信仰?不,我或许从未真正虔诚地信仰过。因为贪婪?铁岩领的矿脉足以让我的家族世代富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量:“我在这里,赛琳娜小姐,只是因为...我无法再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也因为...一个人。”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中指,那里有一圈明显的、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皮肤颜色比周围略浅。
“一个你们银辉家族的人,一个...让我明白了所谓的‘神圣秩序’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污秽与不公的人。”
赛琳娜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她紧紧盯着巴尔塔萨尔,那答案呼之欲出,但她不想承认。
“艾莉诺·银辉。”
巴尔塔萨尔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甚至带着苦楚,“我和她...相识于十年前的一场贵族酒会。我们因对边境治理和异族关系的看法相近而结识,后来...”
他摇了摇头,没有细说下去,但那份深藏的情感却表露无遗。
听着巴尔塔萨尔的叙述,赛琳娜心中的违和感再次浮现。这个男人对堂姐的叙述,他言语中那份深切的痛苦与不甘,绝非常人所能伪装。
教廷下发的那幅拙劣的通缉令画像,再次在赛琳娜的脑海中闪过,与眼前这张饱经风霜、却依稀能看出昔日贵族气度的脸,似乎就要缓慢重叠...
不,还是不对。她用力掐灭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眼前的巴尔塔萨尔继续说道:“她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她拥有银辉家族最纯正的血脉和最纯净的魔法天赋,却比任何人都更怀疑教廷垄断灵髓、压迫异族的‘神圣性’。”
“她身处光枢城最核心的贵族圈,心却系着金砂海岸那些被夺去矿权、在贫困中挣扎的渔民和半兽人。”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赛琳娜:“你以为我们在这里走私‘金砂’是为了什么?为了财富?或许有一部分是吧,为了养活这条海岸线上上下下几百张等着吃饭的嘴。”
“但更重要的是,艾莉诺认为,灵髓是世界的馈赠,不该被教廷和少数权贵独占!她利用银辉家族的财富和影响力,暗中资助我们,建立起这条网络,是希望能让被剥夺者拿回一点点他们应得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不可能!”赛琳娜猛地站起身,陶杯中的热水晃了出来,溅在她冰冷的银甲上,“堂姐她...她一直是家族的骄傲,是虔诚的艾泽瑞安信徒!”
“她怎么会...怎么会资助你们这些...这些...”
她想说出“异端”或“罪人”,但看着巴尔塔萨尔那双充满悲愤和真诚的眼睛,以及脑海中刚刚闪过的外面那些凄惨的景象,那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巴尔塔萨尔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却不知是针对谁:“是啊,在你们,在教廷眼里,她最后不就成了一个需要被‘净化’的‘判教者’了吗?!就...就和我一样...”
“净化”二字如同惊雷,在赛琳娜耳边炸响。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晃了一下:“你...你说什么?堂姐她是被...”
巴尔塔萨尔的声音带着血泪:“你以为她是为什么而死的?真就是因为触及到了所谓的‘机密’?那至于动用圣骸密修会?”
“就是因为她...试图保护我...”
“就是因为她动用了银辉家族的力量,阻挠了教廷和某个...来自远方的、同样对灵髓虎视眈眈的势力之间的肮脏交易!”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色戒指,戒指内侧,隐约可见一行细小的刻文。
“这枚戒指,是她赠予我的信物!上面刻着我们之间的约定——‘待到铁岩见海时’!”
“她梦想着有一天,铁岩领的矿石能自由地运往大海,各地的物产能公平交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所谓的‘神圣开采权’和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
赛琳娜怔怔地看着那枚戒指,作为银辉家族的成员,她认得那独特的工艺和家族徽记的微小变体,那确实是堂姐的东西。
巴尔塔萨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她摇摇欲坠的信仰壁垒上,让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一直沉默旁观的一心,适时地开口了。
他没有看赛琳娜,因为知道此刻的她内心的震撼,因此只是将目光平静地看向巴尔塔萨尔:“铁岩先生,你的故事很...震撼。我相信这其中绝大部分的真实性。”
“以及你提到的,教廷与‘远方势力’的交易...”他绿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一点,我带是也略有耳闻。”
巴尔塔萨尔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将戒指小心收好,随后看向一心——“这位先生...”
“我叫一心。”一心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商人式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至于我之前说的‘硬货’...”
他拖长了语调。
巴尔塔萨尔也勉强笑了笑,接话道:“恐怕一心先生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金砂矿吧?”
“说明白可就没意思了啊。”一心哈哈一笑,端起陶杯抿了一口寡淡的热水,神态自若。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了些,“虽然我确实没法变出几马车金砂矿,但我可以给你们带来一些...或许同样具有价值的东西。”
他目光扫过这间陋室,意有所指:“比如,让你们的兄弟们在下次与议会稽查队或者影钢卫队的分队打交道时,能少流点血的方法。”
他说着,目光转向依旧脸色苍白的赛琳娜,语气变得更具说服力,仿佛同时也在向她解释:“而且,铁岩先生,我们之间或许有更迫切的合作基础。我们此行来到琥珀港,除了生意,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寻找一个人。”
“叫什么…对,‘亚历山大·灰狐’。此人对我们…尤其对我的同伴,至关重要。”
当“亚历山大·灰狐”这个名字被清晰吐出的瞬间,巴尔塔萨尔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属于落魄贵族的礼节性表情,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刻。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一心的注视,那是一种混合着荒谬、警惕,甚至有一丝悲凉的神情,又仿佛听到了一个恶劣不堪的笑话。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了分毫,似乎想要去摩挲左手中指上那圈不存在的戒指,但旋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压了下去,手指蜷缩起来,重重按在了木桌边缘。
这一切的异常,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只在刹那间漾开涟漪,便迅速复归平静。
快得让正处于混乱中的赛琳娜毫无察觉。
但却被一心精准地捕捉到了。
一心的话锋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依旧是那副商人式的、寻求共赢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绿眸深处的神色,却在这一刻微微发生了变化——之前的试探与评估,悄然转化为一抹“果然如此,找对人了” 的笃定。
对于此刻的一心而言,与“潮信”的合作已不再仅仅是一个选项,而是通往真相的最快捷径。
巴尔塔萨尔,也必然与那个名字有着撕扯不清的深刻关联。
于是,他继续道:“你们‘潮信’在琥珀港乃至整个金砂海岸肯定耳目众多。如果我们能达成合作,我提供保全组织的战术,而你们,则动用情报网,帮我们找出‘亚历山大·灰狐’的下落。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不行!”不等巴尔塔萨尔回答,赛琳娜猛地出声打断,她脸色苍白,眼神混乱地看着一心,“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与‘非法走私者’合作?这是...这是公然对抗教廷与议会的秩序!你...”
她无法理解,这个一路上虽然行为跳脱,但总在关键时刻显得异常可靠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建议。
刚刚承受的关于堂姐所谓真相的冲击,与一心此刻提出的“叛道”之言交织在一起,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几乎要炸开。
“赛琳娜,”一心试图解释,语气依旧平和,“我们需要信息,而他们...”
“够了!”赛琳娜厉声打断他,她看着一心,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困惑,还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楚。
“我以为...你至少是明白界限的!”她无法再待下去,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木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赛琳娜!”一心喊了一声,眉头紧皱。
他迅速起身,对同样有些错愕的巴尔塔萨尔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无奈的歉意:“铁岩先生,抱歉,看来今天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合作之事,我们改日再详谈。我先去...”
巴尔塔萨尔理解地点点头,神色复杂:“我明白。一心先生请便。关于合作的事,我会好好考虑...我很感激你们能来。”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一心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追了出去。
木门在他身后摇晃着,房间内只剩下巴尔塔萨尔一人,对着跳跃的炉火,和两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水,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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