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轩内深耕不辍，如春雨润物，悄然滋养着承烨的见识与胸襟。然而，宫墙之外的朝堂，却因这潜移默化的影响，开始掀起更为汹涌的暗流。
承烨那份在兵部小范围流传的《军械耗补弊症浅析及精简化建言》，虽未署名东宫，但其视角之新颖、数据之扎实、引证之务实，依然引起了部分有心人的注意。加之他近来往户部观政，虽低调谦逊，但其关注钱粮庶务、体察下情的姿态，与以往深居东宫、只读圣贤书的储君形象已大不相同。
一些敏锐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固守“重道轻器”、“重农抑商”传统、且与旧学利益集团关系密切的重臣，渐渐感到不安。他们意识到，太子所倡导的这种“格物致用”之风，看似不涉权力，实则潜藏着巨大的颠覆性能量。它推崇实证与效率，无形中挑战了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道德文章与繁琐礼仪；它关注器械、农政、钱粮等具体事务，势必会提拔一批精通实务的“新学”官员，从而冲击现有的权力格局。
一场针对东宫格物之风的反扑，在暗地里悄然酝酿。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便与往日不同。几位素以清流自居、德高望重的御史及部堂老臣，在议完常规政务后，并未立刻退朝，而是相互递了眼色，由一位须发皆白、曾担任过帝师的老翰林率先出列。
“陛下，”老翰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臣近日观朝野风气，深以为忧。或有年少之辈，不务经史正学，专好旁门左道，侈谈什么‘格物’、‘致用’，舍本逐末，竞逐奇巧。此风若长，恐使士子不修德性，官吏不念仁政，一味追求器械之利，数字之功，长久以往，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啊！”
他虽未直接点名东宫，但“年少之辈”、“侈谈格物”等词，其矛头所指，昭然若揭。
话音刚落，另一位掌管礼部的老臣立刻附议：“李公所言极是！臣亦闻，近来有司办事，动辄言‘数据’、‘效率’，却将圣人教化、朝廷体统置于何地？若凡事皆以利害计算，而无仁义存乎其间，与商贾何异？臣恳请陛下，明诏天下，端正文风，崇尚经义，使士林重归正道！”
紧接着，又有数位官员出列，或引经据典论证“奇技淫巧”之害，或忧心忡忡地指出“新学”对年轻士子的蛊惑，言辞愈发激烈，几乎将“格物致用”与“祸国殃民”划上了等号。朝堂之上，一时被一种保守、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裴砚，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扶手上极轻地敲击着，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一些支持新政或态度较为开明的官员，面露愤懑，却因势单力薄，且对方扣着“维护道统”的大帽子，一时难以反驳。
承烨立于御阶之下，垂眸静听，心中却是波澜骤起。他早已料到会有非议，却未想到反对之声会如此集中、如此猛烈，且直接指向了根本的理念之争。他能感受到那些投向自己的、或担忧、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就在议论之声渐趋鼎沸，保守派气势大盛之际，一直沉默的傅先生，缓缓出列。他并未直接反驳那些老臣，而是向着裴砚躬身一礼，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老臣方才聆听诸位同僚高论，皆是为国为民之忠言，拳拳之心，可鉴日月。”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然，老臣愚见，所谓‘道’与‘器’，‘本’与‘末’，并非截然对立。孔子亦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陛下平定北疆，使乌维来朝，靠的不仅是仁德，亦有京营将士之勇武、坚甲利刃之精良。此‘利器’，岂非亦是‘格物’之功？”
他目光扫过方才发言最为激烈的几位老臣，缓缓道：“太子殿下年少向学，于圣贤经义之外，偶涉《考工》、《农政》，体察物情，关心民瘼，此正是《大学》‘格物致知’之本意，亦是陛下常教导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实践。殿下近日于户部观政，深知民间疾苦，钱粮之难；于兵部建言，亦是着眼于强兵固国，节省民力。若此等拳拳之心，孜孜之行，亦要被指为‘舍本逐末’、‘旁门左道’，老臣实不知，何为本？何为末？莫非空谈道德、不问民生，方是正道乎？”
傅先生德高望重，言辞又不疾不徐，引据充分，一番话顿时让不少中立官员暗暗点头。
就在这时，此前曾在宛平、皇庄之事中受益，或对太子务实作风心存好感的几位中层官员，如工部水部司郎中郑迁、户部一位分管清运的主事，也鼓起勇气，相继出列。他们并未高谈阔论，而是以具体事例说话。
郑迁奏道：“陛下，臣掌管部分水利，去岁宛平春旱，试用东宫……呃，试用他人所呈汲水之法，确有效验，节省民力不少，当地百姓至今感念天恩。”他谨慎地避开了东宫字样。
那位户部主事也道：“太子殿下观政，体恤下情，曾问及漕粮损耗之事，臣等据实以告，殿下便思索能否改良漕船或包装以减损耗。此等关注实务、体恤民艰之心，臣以为，正合圣人之教‘仁者爱人’之本意。”
他们的发言，声音不大，却以实实在在的案例，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那些空泛的指责。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两种声音的对峙。一方高举道德旗帜，忧心忡忡；另一方则立足实务，强调成效。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一时难分高下。
裴砚依旧沉默着，目光深邃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自始至终未曾辩白一字的承烨身上。
“太子，”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众卿所言，你皆已听闻。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承烨身上。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是激烈反驳，还是懦弱退缩？亦或是……
承烨深吸一口气，出列，向裴砚及众臣行了一礼，姿态从容，声音清越而不失沉稳：
“父皇，诸位大人。今日所议，儿臣聆听良久，受益匪浅。诸位老大人维护圣道、关心国本之心，儿臣感佩万分。傅先生及几位大人所言实务之要，儿臣亦深以为然。”
他先肯定了双方，将自己置于一个谦逊学习的位置，缓和了紧张气氛。
“儿臣年幼学浅，读书未广，行事或有不当之处。然儿臣始终铭记父皇教诲：‘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耳。’”他引用了裴砚平日教导他的话，将其立于不败之地，“儿臣以为，无论是研读经史，以求明理修身；还是探究物理，以求利国利民，其最终目的，皆是相同的——便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江山社稷。”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经义是根本，如同大树之根干，滋养精神，立定方向；实务是枝叶花果，根干再壮，若无枝叶花果，亦难显其生机，难惠及世人。儿臣近日所学所感，并非要舍根本而逐枝叶，而是希望能在深固根本之余，亦能让这大树枝叶更茂，花果更繁。若因儿臣才疏学浅，致使诸位大人对‘格物致用’之本意有所误解，此皆儿臣之过，儿臣愿领责罚，并当更加勤勉修德，审慎行事。”
一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尊经崇道”的立场，又巧妙地将“格物致用”阐释为“固本繁枝”的必要手段，姿态放得极低，道理却讲得通透，将一场可能针锋相对的辩论，化解为理念的阐释与自身不足的检讨。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许多原本对承烨心存疑虑的官员，见他如此年纪，便能在这等压力下沉稳应对，不卑不亢，言辞得体，心中也不由暗自称奇。那些保守派老臣，见皇帝并未表态支持他们，而太子又如此回应，一时也难以再继续穷追猛打。
裴砚深邃的目光在承烨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淡淡开口：“太子能作此想，朕心甚慰。为学当博采众长，知行合一。日后行事，需更加勤谨，莫负众望。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没有明确的褒贬，但“博采众长，知行合一”八字，以及“容后再议”的处理方式，已然透露出帝王的态度。
退朝的钟声响起，承烨随着人流缓缓退出大殿。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依旧复杂难辨的目光，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知道，这场风波并未结束，只是暂时平息。雏凤之声，已然在帝国最高权柄的中心振响，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激流暗礁，他都将秉持初心，在这条融合了“道”与“器”、“本”与“末”的艰难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他的格物之路，注定将与这帝国的未来，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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