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布,慢悠悠地罩住黑瓦村。杜明站在巷口,看着最后一缕阳光从瓦房的檐角溜走,心里那点侥幸随着天光一起沉了下去。口袋里的铜钥匙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西屋墙角那截青灰色的骨头——此刻想来,那骨头的断面太过整齐,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他沿着巷口往里走,脚步踩在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家家户户的门依旧关着,但门缝里开始透出微弱的光,不是灯光,而是种昏黄的、像烛火又比烛火更粘稠的光,照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扭曲的光斑,像是有人在里面晃动。
“吱呀——”
左手边第三间瓦房的门突然开了道缝,缝里露出半张脸,是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正盯着杜明的脚。杜明停下脚步,注意到那老人的脚边放着个竹筐,筐里装着些干枯的玉米叶,叶尖上沾着暗红色的碎屑。
“外来的?”老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发不出脆响。
杜明没应声,握紧了口袋里的地图。他想起爷爷日记里写的“他们在模仿我们”,不敢轻易搭话。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睛始终没离开他的脚:“鞋磨破了就换双草编的,路才走得稳。”说完,从筐里拿出一只草编鞋,朝着杜明递过来。那鞋和他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只是鞋面上的缠枝莲绣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绣的。
杜明的目光落在老人的手上——那双手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关节处有圈青灰色的印记,和“堂哥”后颈的印记形状相同。他突然想起地图背面的话:“别相信会笑的‘亲人’,他们的牙是玉米做的。”眼前的老人没笑,但他递来的鞋让人心头发紧。
“不用了。”杜明往后退了半步。
老人的手僵在半空,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些,眼白的地方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是嫌我手脏?”
“不是。”杜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自己带了备用鞋。”
老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咧开嘴笑了。他的牙齿很黄,却不是玉米做的,只是牙床有些发红,像是刚嚼过什么带血的东西。“也是,”他把草编鞋扔回筐里,“外来的鞋,走不惯村里的路。”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门缝里的光也跟着灭了。杜明松了口气,后背却更凉了——刚才老人笑的时候,他分明看到筐里的玉米叶动了一下,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
他加快脚步往村东头走。地图上标着村东头有口井,旁边画着个醒目的叉号,下面写着“午夜勿近”。但杜明记得那句“每天午夜,村东头的井会响,千万别去看”,越是警告,越可能藏着关键的东西。他得趁午夜前弄清楚那口井的秘密。
巷口的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西边飘。杜明注意到,所有的枯叶都在往同一个方向飘,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走。他顺着枯叶飘动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子西头的黑影里,隐约有棵树在晃动,树干粗壮,树枝扭曲——是那棵老槐树!它怎么会出现在村里?
杜明揉了揉眼睛,再看时,西头的黑影还是一片模糊,老槐树的影子消失了,像是错觉。他想起那些循环的乡道,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整个黑瓦村都在跟着某种规律移动?
走到村东头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井就藏在两棵老榆树中间,井口用块青石板盖着,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上面刻着些模糊的符号,和门框上的“路”字符号有些像。井边堆着些石头,石头缝里插着几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小小的稻草人,风吹过时,稻草人就跟着晃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
杜明蹲在井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青石板。石板上的符号刻得很深,边缘处有新的划痕,像是最近才被人动过。他试着推了推石板,纹丝不动,石板下面像是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别碰它。”
一个声音突然从树后传来,吓了杜明一跳。他猛地回头,看到个穿蓝布褂子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提着个马灯,灯光昏黄,照在他脸上,能看到颧骨处有块青灰色的印记。
“你是谁?”杜明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
少年没回答,只是举着马灯照向井口:“这井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他的声音很哑,像是长时间没说话。
“你知道井里有什么?”杜明追问。
少年的目光落在他口袋上,那里鼓鼓囊囊的,是地图的轮廓。“你有那东西,”他指了指杜明的口袋,“应该知道规则。”
杜明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地图,展开:“你认识这个?”
少年的眼神暗了暗:“是我爹画的。他去年想带我们出去,没走成。”
“你爹是谁?”
“玉米地里的那个。”少年低下头,马灯的光映出他脸上的落寞,“他说双数日子才能说真话,今天是初八,双数。”
杜明心里一动。黑影果然是引路人!他赶紧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少年抬起头,指了指井口:“钥匙在井里,但得等‘它’出来的时候才能拿。”
“‘它’是什么?”
“是我们丢的影子。”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黑瓦村的人,影子都会被井吃掉,然后变成‘它们’的样子。你奶奶的影子,三年前就被吃掉了。”
杜明想起视频里奶奶呆滞的样子,还有那个会笑的假奶奶,心脏猛地一缩:“我奶奶现在在哪?”
“在玉米地里长着呢。”少年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件平常事,“被吃掉影子的人,都会变成玉米,等到秋收的时候,‘它们’就会把玉米摘下来,做成新的稻草人。”
杜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那些青灰色的玉米,想起稻草人偶脖子上的红绳,原来那些都是……
“别害怕。”少年看出了他的慌乱,“你奶奶的影子还没完全被吃掉,她还能给你递消息。你收到过草编鞋吧?那是她用自己的玉米叶编的,鞋里藏着出去的路。”
杜明突然想起那双草编鞋,鞋底嵌着的米粒,还有黑影画圈的动作。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被推独轮车老人收下的草编鞋——刚才混乱中,他顺手揣进了兜里。借着马灯光,他仔细查看鞋底,果然在磨损的草芯里发现了几个细小的刻痕,像是数字:3、7、9。
“这是什么意思?”杜明指着刻痕问。
“是时间。”少年说,“每天寅时三刻、辰时七刻、亥时九刻,井里的‘它’会出来透气,这时候石板会松动。你得在那时候打开石板,把这个放进去。”他从兜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递给杜明。
布包里是块半透明的晶体,像是冰块,却不凉,表面光滑,里面裹着根红绳。“这是‘影晶’,用没被吃掉的影子做的。”少年解释道,“把它放进井里,‘它’就会暂时安静,你就能拿到钥匙了。”
“钥匙能打开什么?”
“打开老槐树的根。”少年的声音突然压低,“整个村子都长在老槐树的根上,根脉就是那些乡道。只有把根切断,路才不会再循环。”
杜明愣住了。他想起那些循环的乡道,路边的石碑,还有突然出现在村里的老槐树影子,原来整个迷魂路的源头就是那棵老槐树!
“但是……”少年的眼神变得犹豫,“切断根脉的人,会变成新的‘守树人’,永远困在玉米地里。”
杜明的心沉了下去。原来没有完美的逃离,想要破局,就得有人牺牲。
“我爹试过。”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去年亥时九刻,他打开了石板,没来得及放影晶,就被‘它’拖进去了。现在玉米地里的黑影,是他没被吃掉的那半影子。”
杜明看着手里的影晶,又看了看井口的青石板,突然明白了爷爷日记里那句“规则是活的”——规则不是用来遵守的,是用来打破的,而打破规则的代价,就是成为新的规则本身。
“现在是什么时辰?”杜明问。
少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快到亥时了,还有一刻钟。”
杜明深吸一口气,把影晶握紧:“我试试。”
少年没阻止他,只是把马灯往井口凑了凑:“记住,看到‘它’的时候,千万别和它对视。把影晶扔进去,然后抓最下面的那把钥匙,银色的,上面刻着槐树。”
风突然停了,井边的稻草人也不晃了,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杜明盯着青石板,看着上面的符号在月光下渐渐变得清晰,像是活了过来,在石板上慢慢蠕动。
“咚……咚……”
井里传来沉闷的响声,像是有人在下面敲石板。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青石板开始轻微地晃动,边缘处的青苔簌簌往下掉。
“来了。”少年往后退了两步,马灯的光有些发抖。
杜明的手心全是汗,他死死盯着石板,随着“咚咚”声的节奏,石板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下面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钻出来。突然,石板猛地往上一抬,露出一条缝隙,缝隙里透出黑红色的光,像是血在燃烧。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从缝隙里钻出来,混杂着腐烂玉米的味道。杜明屏住呼吸,借着马灯光往里看,只见缝隙下面晃动着无数双眼睛,都是青灰色的,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渴望什么。
“快!”少年在后面低声催促。
杜明咬咬牙,猛地掀开青石板。石板比想象中轻了很多,掀开的瞬间,他看到井里堆满了稻草人,每个稻草人的脖子上都系着红绳,绳子的另一端缠在井壁的石头上,像是在拔河。而在稻草人中间,有个黑色的影子在蠕动,看不清形状,只能看到无数只手从影子里伸出来,抓着稻草人的红绳。
“别看!”少年大喊。
杜明猛地低下头,把影晶扔进井里。影晶掉进黑影里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响,像是油滴进了火里,黑红色的光瞬间熄灭了,井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无数只手缩回影子里,稻草人们也跟着瘫软下去。
趁着这个空档,杜明看到井壁上挂着串钥匙,最下面那把是银色的,钥匙柄上果然刻着棵老槐树。他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钥匙,就感觉一股冰冷的力量顺着钥匙爬上来,像是要把他往井里拉。
“快点!”少年冲过来,帮他一起拽钥匙。
钥匙链“哗啦”一声被拽断了,杜明和少年同时往后倒在地上。井里的尖叫还在继续,但声音越来越远,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青石板“砰”的一声自己盖了回去,严丝合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杜明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银色的钥匙。钥匙很凉,刻着的槐树纹路硌着掌心,却有种踏实的感觉。
“拿到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激动,马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现在只要找到老槐树的主根……”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明的身后。杜明的心猛地一沉,慢慢转过身。
只见井边的石头上,不知何时坐了个老人,穿着蓝布褂子,头发花白,正是他的奶奶!但奶奶的眼睛是青灰色的,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手里拿着个青灰色的玉米,正慢慢地啃着,玉米汁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石头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奶奶……”杜明的声音有些发颤。
奶奶没看他,只是盯着井口,嘴里反复念叨着:“路走反了……该往回走了……”
少年突然拉了拉杜明的胳膊,声音发颤:“她的影子……”
杜明低头看向奶奶的脚边,月光下,奶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不是朝着月光的方向,而是朝着井口,影子的末端钻进石板下面,像是和井里的东西连在了一起。
“她被‘它’缠住了。”少年的声音带着恐惧,“我们得赶紧走!”
杜明看着奶奶麻木的脸,还有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玉米,突然想起少年的话——被吃掉影子的人,会变成玉米。他握紧手里的钥匙,又看了看井口,心里做了个决定。
“你先走吧。”他对少年说,“我得带她一起走。”
少年愣住了:“你疯了?她已经不是你奶奶了!”
“她还有一半影子在。”杜明指着奶奶的手,她的手指关节处,那枚圆形的印记旁边,隐约能看到月牙形的疤痕,“影晶能暂时压制‘它’,也许也能唤醒她。”
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奶奶。奶奶依旧在啃玉米,嘴里念叨着“路走反了”,青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杜明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草编鞋,放在奶奶面前:“奶,你编的鞋,我带着呢。我们回家,不走反路。”
奶奶啃玉米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睛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努力聚焦。她低头看了看草编鞋,又看了看杜明,嘴角的弧度慢慢变小了。
“小明……”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迷茫,“我找不到路了……”
“我带你找。”杜明拉起奶奶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掌心的老茧还在,“我们用钥匙打开路,一定能出去。”
奶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她慢慢松开手里的玉米,玉米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露出里面的玉米粒——每颗玉米粒上都有个小小的黑洞,像是眼睛。
“井……井里有声音……”奶奶突然指向井口,声音变得惊恐,“它们要出来了……”
杜明回头一看,青石板又开始晃动,上面的符号重新亮起黑红色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井里传来“咚咚”的响声,比之前更急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石而出。
“快走!”杜明拉着奶奶,跟着少年往西边跑。身后的“咚咚”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东西从井里爬了出来,在追赶他们。
月光下,杜明看到井边的稻草人都站了起来,手里提着青灰色的玉米,跟着那些从井里爬出来的黑影,往西边移动。它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老槐树的方向。
他握紧手里的银色钥匙,钥匙柄上的槐树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掌心发烫。杜明知道,真正的决战在老槐树下。要切断根脉,要救出奶奶,要逃离这无尽的迷魂路,他必须面对那个藏在根脉深处的东西。
风又起了,这次是往东边吹,卷起地上的玉米叶,打着旋儿往井里飘。杜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青石板已经被完全顶开,井里的黑红色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黑瓦村,那些灰黑色的瓦房在光芒中扭曲变形,像是融化的墨块。
他低下头,加快脚步跟着少年往西边跑。奶奶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却不再冰冷。
“小明,”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别像你爷爷一样……”
杜明没说话,只是把奶奶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路就在自己脚下,哪怕是用规则铺成的刀路,他也得走下去。
老槐树的影子在前方越来越清晰,树干上的树瘤像是无数只眼睛,在黑夜里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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